幸福的难题

幸福的难题

作者:李广生

在很多次和教师交流时我都问大家一个问题:下面这三个词,哪一个是你教育人生的追求:卓越、优秀、幸福?或是说你想成为哪一种教师:卓越的教师、优秀的教师、幸福的教师?毫无悬念,大家选择的答案都是幸福。也许有一些人,因为不好意思把卓越和优秀说出口,所以选择了幸福。但大量的个别访谈告诉我,幸福是绝大多数教师的追求。当前教育界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幸福比优秀重要”,得到很多人的认同。由此可见,教师对幸福的渴望程度较高,从另一方面则说明,他们的幸福感较低。强烈希望的恰恰是非常稀缺的。做教师不幸福吗?

我们所看到促进教师发展的所谓的“工程”,绝大多数是优秀和卓越为价值取向的,并以“打造”为主要途径,辅之以定向的、专门的培养,比如:名师工程、骨干教师工程,还有教育家工程等。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教育缺少名师,另一方面说明我们对名师的需求非常强烈。不能说这种强烈的需求背后都是政绩观在作祟、都是面子工程,事实上我们的教育需要名师,我们的孩子也需要名师,如果说名师和良师可以划等号的话。但有一点必须要承认,轰轰烈烈的“名师工程”很容易点燃教师的功利心,导致“争名逐利”的现象,从而伤害到教育、教师和学生。特别是当名师之名与巨大的利益绑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榜样和示范作用可能发生导向的偏差。有人只看到了名师之名和名师之利,没有看到名师背后的付出;有人虽然看到了名师执着的努力和艰辛的付出,但却只看到了为个人发展而付出,而没有看到为学生发展而付出。以某个名师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在基础教育内已经初见端倪。追求名利对教育而言,后果是非常危险的。支撑基础教育的是名师还是草根教师,这似乎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既然大多数教师以幸福为追求,为何不大力推进“幸福教师工程”而热衷于“名师工程”呢?我再次强调——不要简单的理解为功利思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幸福是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卓越也好、优秀也好,都可以制定出具体的标准,比如学历、职称、课题、论文等等,放在一起一比较,卓越和优秀就脱颖而出了。但幸福没有标准,写几篇论文才算幸福、做多少课题才算幸福、发表多少篇文章才算幸福,怎么证明他就比他幸福?幸福是一笔糊涂账,说不清、道不明,很多时候只有自己知道。“名师工程”很容易看到成效,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或打造,发表了更多的文章、承担了更多的公开课、获得了更多的证书,更有名气了,“名师工程”就收到了效果。如果开展“幸福教师工程”,那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名气可以打造,但幸福真的无法打造。我认为这才是大搞“名师工程”的原因,因为幸福是个难题。

每一个教师在登上讲台之初都受这个群体的文化熏陶,树立了甘当铺路石、淡泊名利、做无名英雄的价值观。这种文化和价值观是教师群体最可宝贵的财富,教师之所以伟大崇高,与这种文化和价值观有很大关系。但是,入职一段时间后,他们又被告知要积极争当名师,以名师为榜样争取成名成家。于是,这些年轻人就陷入迷茫之中:到底是当无名英雄还是当名师?因他们的职业认知还不成熟,两种观念的冲突极有可能使他们产生这样的疑虑:到底要淡泊名利还是要争名逐利?

哪一种幸福才是自己想要的幸福——不仅年轻教师,就连工作了多年的老教师,也常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前面有很多文章提到教师的焦虑、教师的迷茫、教师的困惑,其实都可以归结到这个问题:什么才是教师的幸福?

作为一名教师,常常会体验到很多非常美妙的幸福的感觉,比如,学生取得了进步、班级取得了成绩。孩子们欢呼雀跃,脸上洋溢着快乐,把教师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此时的幸福是文字难以表述的。这时候的教师会把所有的烦恼放到一边,再多的劳累辛苦都觉得值得,他或她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节课上下来,课堂气氛融洽,师生合作顺畅,教学效果令人满意,教师们就会心情舒畅的离开教室,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回到办公室,一定不会忘记和同事分享。某个节日,比如教师节,教师收到学生的礼物,仅仅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几句祝福的话,也会让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久久回味。二十多年前,我的学生送我的贺卡,我全都留着,一大包,从这个单位带到那个单位,从平谷带到顺义。我想,等我老了,再打开它们看看,回忆那些记不清面孔的学生,回忆那段留下无数遗憾的岁月,该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在老年公寓等车,一个小伙子来到我的跟前,对我说:“您是老师吧?”我说是的,他又说:“您姓李吧?”我说是的。他说:“李老师,我是您学生。您变化真大啊。”他把我送上918,在车下向我招手,那种幸福的感觉在胸口涌动。有位教师跟我说,她这辈子最感动的一件事发生在课堂上。那天她去上课,像往常一样,站在讲台上向学生宣布:上课!班长一声令下,起立!全体同学都站了起来。她以为他们又像平时那样,向老师问好:老师好,等待教师回礼:同学们好,然后坐下开始上课。没想到学生们异口同声的大声喊道:刘老师,祝您生日快乐!一位同学走上讲台,献给她一束花,一位同学打开录音机,在音乐声中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她说,那一刻自己哭了,她感觉做教师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几乎每一个教师都能说出几件让自己倍感幸福的事情,说这些事的时候你注意观察他们的表情和神态,就会发现这种幸福是发自内心的、更是发自真心的。叙述这些幸福时刻的时候,他们往往陶醉其中,好像那一刻重新出现一样。由此可见,让教师体验到幸福并不难,也可以说他们对幸福的要求并不高。既然对幸福的要求不高而且很容易得到幸福,为什么教师群体的幸福感又很低呢?

原因大致有两方面,一是压力,二是诱惑。关于压力,前面已经有很多论述。升学的压力、管理的压力、成绩的压力、评职的压力、改革的压力、与教学无关的其他工作的压力等,像榨汁机一样残酷的挤压着教师的幸福感。在这些压力面前,那些工作中获得的幸福显得微不足道。不是说教育不能带来幸福,而是教育所带来的幸福与压力不相匹配。很多教师表示,如果没有考试、没有排名、没有评比,安安静静的教书,和学生一起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也是非常快乐、幸福的。压力巨大导致幸福感下降,同时也导致责任感下降。学校和教师都在努力的为自己开脱责任,《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的界线》《教师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学校确实无能为力》这样的文章受到追捧,则释放出这一信号。

如果说压力榨取了教师的幸福感,那么诱惑则瓜分了教师的幸福感。如果说压力主要来自于外部,那么诱惑则主要来自于教育的内部。作为一名教师,所要面对的诱惑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荣誉称号,各种各样的评优评先,人为地把教师分出档次,引导教师追求另一种成功。我们不能否认,这些政策的出台都是本着激励教师、提高教师待遇的良好初衷。正因为国家重视教育、尊重教师,才为教师设计了这么多荣誉和奖项。让优秀教师受到表彰和奖励,提高了教师的待遇和社会地位,让全社会尊重教师,激励教师积极进取,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好心。还记得前面我们一直强调的一条定律吗?——好心办坏事!

教师是用生命工作的人,他们干的是良心活,所以教师的工作是很难评价的,特别是教师的核心工作——育人,几乎是无法评价的。两位老师平均分相差三五分,谁能说考分高的老师就一定比考分低的老师优秀?谁能说考分高的老师给学生的教育就比考分低的老师好?这就意味着,如果非要在这两个教师中产生一个优秀教师,那就只能依靠一些可量化的显性的指标,如成绩、论文、课题等等,不可量化的教育的核心工作将处于从属的地位。带来的结果则是,人们都去追求显性指标——写论文、做课题、上公开课,而把教育的核心——教书育人、常态课丢掉了一边。其实这些才是教育的灵魂,是真正能够给教师带来真正幸福的东西。

教师的最大幸福应该来自于学生,但这些幸福被瓜分了。教师上课的幸福被公开课分走了一部分,与学生真实对话的幸福抵不过公开课成功带来的幸福;教师研究的幸福被课题和论文分走了一部分,理解真实学生的幸福抵不过课题立项和论文发表的幸福;教师成功的幸福被成绩分走了一部分,让孩子全面进步的幸福抵不过考试成绩优异的幸福。教师的幸福被瓜分了,所以幸福感下降。

一位教师辛辛苦苦准备了两个月,在一个团队的帮助下,在一次赛课活动中获得大奖,他说他很幸福。我问他:如果这两个月你踏踏实实给学生上课,啥证书也没获得,你会幸福吗?他想了想真诚的对我说:肯定不如现在幸福,但那样会更加心安。因为耽误了学生不少课,也耽误了同事不少课,虽然很幸福,但也有些愧疚。“心安难道不是幸福吗?”我问他。他茫然了,说:“我也说不好了,幸福也许很虚幻吧。”

幸福的最大难题是:什么是幸福?每个人都想获得幸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追求幸福,或许还为得不到幸福而苦恼,但实际上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我经常去学校和教师聊天,我们聊课堂、聊学生、聊工作中的酸甜苦辣。我发现很多教师被各种各样的苦恼所困扰,但很多苦恼是他们的迷茫所带来的苦恼。

一位教师对我说,他不想被那些虚幻的东西牵着自己,他只想安安静静的上课、踏踏实实的教书,在真实的课堂上和真实的学生一起收获真实的幸福;但是他又觉得这些才是虚幻的,因为学生的成长与发展是个缓慢的过程,而且是个不断反复的过程,今天进步了,明天可能退步,今天让你高兴的想笑,明天让你痛苦的想哭,只有成绩才是硬道理,只有证书才是真实的。

我说你很矛盾是吗?他说是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我尽心尽力的教了,但成绩不一定提高;我实心实意的对待他们,但并不一定能得到理解。”他说。我只能表示理解,对他说:“这是教师工作的特性,教师绝不可以急功近利,教师的幸福也许来的很慢,也许显得很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但教师的幸福可以很绵长、很持久、很耐人寻味。”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我们确实有苦衷……”

相当一部分教师都面临幸福的难题,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幸福是什么、在哪里,更遑论如何获得幸福了。“评上职称你就幸福了吗?以前中小学教师的终极目标是副高职称,现在是正高职称。假如你真的评上了正高职称,你就真的幸福了吗?把自己漫长的职业生涯的幸福寄托在一纸证书上,你不觉得很吃亏吗?”我问一位老师。他给我的回答是:“即使评上也不一定幸福,但评不上一定不幸福。”他的观点得到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认同。我隐约意识到教师这个群体在幸福这件事情上不仅迷茫还有些固执。

他们似乎被什么裹挟着混混沌沌的向幸福出发,他们以为那是幸福,但又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幸福,有时候觉得应该努力地获得这种幸福,有时候又觉得没必要为这种幸福耗费精力。幸福是奋斗出来的,但是,为哪种幸福而奋斗呢?——他们很迷茫。明知道某种成功不能承载自己对幸福的追求,却又对之心驰神往孜孜以求——他们很固执。迷茫和固执使他们的幸福感进一步降低。

教师的幸福感越来越多的不是来自于课堂,这一现象非常值得关注。课堂是教师幸福的源泉,离开真实的课堂,教师的幸福将成为无源之水。外部的压力正在榨取教师的幸福,内部的诱惑正在瓜分教师的幸福,有些人埋头苦干但看不到希望,有些人因看不到希望而消极懈怠,有些人跳出课堂追求另一种成功,有些人离开课堂求得一身清闲。幸福的难题考验着教师,也考验着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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