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中国年】征文选登刺穿春节的疼痛


文/广东网友 陈苑辉


正月初二晚饭后,喝了一点酒的父亲又开始奚落和训斥我了,作为家中二子,我确实令他失望透顶。


很多外出务工、做生意的村民都混得有模有样,回到乡下的村里显摆显摆,外出十四年的我却连一套房子、一辆小汽车都买不起,一小家子蜷缩在斑驳、逼仄的宿舍,怎能不让他伤心、恨铁不成钢呢?事实上,作为一名私立学校的老师,工资是微薄的,奖金更是寒碜的,除了衣食住行的各项开销真的已经所剩无几,可是父亲不这样看,乡下的村民也不这样看。在他们如出一辙的观念里,结果才更重要,有房有车才是有头有脸的,才是受人敬重的榜样。


望着墙上多年前写的几个大字,旧时光的气息仿佛又飘到了眼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已经远走了,我早已被形势的洪流淹没,拮据的生存状态已然沦为村民的谈资和笑柄。眼前的宣纸有些蜡黄,被一点点乌黑的斑迹沾染着。纸张边角处微卷着,像一片被抽干水分的叶子,姿态木然。斑驳的桌下,一摞摞书落满了灰尘,手指往上一抹,一条灰白的痕迹如同父亲犁过的田地,裸现出细长的沟壑。这一刻,被父亲训斥过的脸庞火辣辣的,一点点过往夹杂着难于述说的悲痛,像一张网束缚在我身上。我想起了这么多年的离别,想起了蛰居乡下的孤独的母亲,想起了村里的老人和逝去的村民……每当想起这些,我会忘记自己身上的疼痛。


记得腊月二十六,午休的我听到外面一阵喧闹。细听,锣鼓声声,哀鸣沉沉,下午四点时分的冷静被吵醒了。出门坪,只见噼里啪啦的纸炮声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束束挽联,细竹挂着黑布,上书“千古”“悲恸”之类的宋体粉笔字,由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擎着,一步步向前。队伍中间,是头扎白巾的死者家属,他们紧跟棺木缓缓前行,隐约传来无法抑制的细碎的啜泣声。走在最后的自然是观看者,他们多半已经上了年纪,弓着虾米般的身子,佝偻着腰,走路时两条手臂弯曲着,一晃一晃的。他们一定是死者生前的玩伴、朋友,现在送其最后一程。我想起了去世几年的大伯,也想起了病殁十几年的堂嫂。天国那边的生活还好吗?还有烦恼、贫穷和病痛无休止的折磨吗?死和往事都无法修改,像已经上交的错误答卷。


还有多少人,居然趟不过这个春节,被挡在春光明媚的玻璃前?思念打开了一扇窗,穿过这个窗口,我望见一张张熟悉而蜡黄的脸庞。


“你阿聋叔公走了……”踏上异乡路第一年,我回家后与村民交谈时突然发现,那一年走了好几个老人,根本不止“阿聋叔公”一个,我却一点儿不知情。人走了,名字还在,常被人不经意地提起,换来一阵阵感慨。于是,当我再想起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是年老,还是年轻,感觉像突然掉进了某个大坑,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伸手不见手指。


第三年开始,我叫母亲及时告知我去世的村民名字,包括他们死的方式和年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被顾虑绊住了。那一年春天,母亲拖着绵长的伤感告诉我沙古表舅英年早逝,接着是……细数这十多年来,母亲用低沉的语气陆续告诉我——“你的叔祖母病死了”“立汉叔公也走了”“你权华大舅的老婆被河水淹死了”……最近的一次,是我大舅患食道癌去世,母亲的凄腔让我再一次想起他的容颜和我外婆。九十多岁的外婆,每次返乡,我必去看望她的。


风烛残年中挣扎的外婆,用一根棍子支撑起走路的摇摆和岁月的残忍。她张口说话,裸露出里面空荡荡的牙床,双唇朝里陷进去,似乎吞噬了人间无数的风霜和雨露。她耳背,常听不清我们的话语,可她特别记得我爱人的名字,每回一见,直唤其名,令爱人激动不已。我蹲下去抱紧儿子,不停地教他喊“阿太”(客家话,意为太外婆)。外婆笑起来的样子跟孩子似的,真诚,可爱,像一块石子漾开的涟漪。外公的遗照挂于一房中,黑框,白底,看上去有些肃穆。


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外婆,看了几十年的景物依然未看厌,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腐蚀斑斑的家具,苔藓爬满的屋檐,以及青苔显露的天井,每一处都氤氲出远去而熟悉的时光。有时候,外婆的目光转移到外公遗像上,久久不眨眼,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凝聚在上面。外公驾鹤西去的那一年我读初三,正如火如荼地迎备中考,入土那天,我居然没回去,结果愧疚和遗憾就跟随着我近二十年。


时间是一张冰冷而无情的停尸床,任何事物都要死在它怀里,最终被腐蚀得尸骨无存。从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从十几年来母亲告知我去世村民的消息以及步履蹒跚的外婆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双亲的将来——他们的生命迹象日日退化着,终有一天也会被病魔击倒,最后,就把住处永远留在了青山,这该是多么令我撕心裂肺的事啊!不知多少个夜晚惊起,“子欲养而亲不待”反复盘旋脑海,折磨着我。老人的留守问题,像阴霾一样密布于我的心房。孝道这一块,我已留下太多遗憾,我只能寄望于下一代。于是,尽管生活艰难,我依然把孩子带在身边,不让他们沦为留守儿童。孩子们应该有更美好、更广阔的未来。


春节留给我的喜庆总是少之又少,她更像是凌辱我的、躲不过去的劫数。

我究竟有多差劲?!父亲训斥我的那一刻,心如刀绞般疼痛。选择了民办学校,就选择了清贫,就必须面对无数的讥讽和挖苦。纵使一年又一年,春节被疼痛刺穿,可我依然无怨无悔。因为在教育的花圃里,我呕心沥血培育的幼苗正一天天长大,盛开一朵朵灿烂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