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群体,叫做残障大学生。
早就想做一篇关于残障大学生就业问题的论文,终于在大三下学期开始了我的行动。早就知道毕业论文是一个如果你想,一周就能大功告成的东西,我却着实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早就打算写完我的毕业论文就要写下这样一篇关于我的毕业论文的回忆,却迟迟没有动笔。我的毕业论文的题目为《残障大学生职业价值观、主动性人格和职业生涯规划的相关研究》,不管是研究变量还是问卷选择,不管是研究设计还是数据统计,都绝对不能算是一篇好文章。然而它还是值得一写,不仅是因为我还算认真的态度或者这可能是我自己的心理学科研巅峰,更是因为我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人们。
在很多人眼中,或许当残疾,尤其是严重残疾和大学,这个高等教育的圣堂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擦出类似于“奇迹”、“不可思议”之类的惊叹,抑或是“励志”、“自强不息”之类的称许。这很正常,根据国家统计局2015年1月20日公布的数据显示:在我进入大学的2014年,中国大陆总人口136782万人,其中有 8500万为残疾人。可看出,中国各类残疾人总数约占中国总人口的比例的6.21%。, 2014年全国普通高校录取的大一新生总数698万人,而在当年全国普通高校和特殊高等院校总共录取的残疾人新生仅9542人,这个比例,不是10比1,不是 100比1,而是超过了698比1。两相对比,残障大学生不论在残障人士中,还是在大学生中,都是少数中少数,个别中个别的那样一个群体。于是在太多人的眼里,这个群体是不容易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所以,当一个个盲人学生通过使用盲文参加普通高考被高等院校录取时,随之而来的是蜂拥而至的采访和好似传奇的称道,仿佛他们是自强不息的代名词。当瘫痪儿魏祥和清华的隔空公开信见诸报端时,当盲人王宠和东北师大的冲突曝于媒体,注定会引起微博知乎的各种讨论。
在我的调研过程中,有240名残疾人大学生和我的毕业论文发生交集,其中和我直接接触的就有近百人。他们中有学业优秀的名校研究生,有最先受到普通高校融合教育的盲人大学生,有来自特殊高等院校的视障听障大学生。有的人在京华帝都,有的人在西藏边陲,有的人在冰雪北国,有的人在锦绣江南。而学科专业,可以说文史理工、政法经管、农林医药、艺术教育,无所不有,即使冷门如 特殊教育、水产养殖,就业难如心理学,社会工作也有人在专攻于斯。残障大学生确实算是一个少数中少数,个别中个别的群体,但是这个群体在中国的任何一个省份,在大学的任何一个学科门类中,都是普遍存在的。
在2017年的4月份,我在一个视障大学生小社群里看到一条这样的新闻,。我信口说一句,我觉得这个女孩儿很积极,知道主动争取。很意外的是,立刻有人回复并且感谢我。我才知道发信息的人就是新闻中的主角。我暗暗地诧异于她的大胆,又暗暗地推测即使她的行动推动了盲文四六级卷子的早日到来,估计再有一年就要毕业的她也无法得偿所愿了。很意外的是,在女孩儿的争取和媒体的压力下,2017年5月,,正式允许盲人大学生申请盲文试卷参加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很意外的是,在连我都难以想象的情况下,真的有那么一个全盲女孩儿在她们的第一次全军覆没之后。以盲文做答,以550分的成绩高分通过了2017年12月份的大学英语四级考试!而我,因为我的毕业论文。无意间,成了这一切的见证者,我所见证的,不知是成功,我见证了她们为了盲文试卷的争取,也见证了她们做题考试的奋斗。明眼的你,可以在淘宝在当当在书店在图书馆选择任何一套你看着顺眼,做着顺心的练习试卷,而盲人则需要先通过各种渠道取得的电子版的试卷用来制作盲文试卷,每一套卷子印在纸上不过区区几页,而刻成盲文却厚如一本教科书。而此后,她们又经过努力,争取到平等地无障碍地参加国家司法考试,心理咨询师考试,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机会。
短暂的并不频繁的接触,让我见证了她的四级备考之路,也见证了她的追梦心理学之路。或许人总是会有对于自我心理的探索,对于心理学专业的好奇。而在她身上,我却看到她对我的专业的憧憬。 我不忍打击她,也不愿看她为一个在我眼里就业难道健全人都不怎么能找到对口的工作,并且在中国发展很不成熟熟,很有问题的专业耗费自己的努力。很意外,从我认识她,直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她不曾改变她对于这个专业的热情以及她对于进入普通高校,接受融合教育的向往。很意外,即使做为一个全盲的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心理学教育的已经知道了心理统计和心理测量的艰涩的女孩儿,她依然能够以勇气和诚恳打动一个导师,接受并且愿意指导她的学习。很意外。即使在四级铩羽而归,考研出师未捷的失意下,她依然选择了来年再战,而不是就业。而她的学校算是特殊高等院校的翘楚,那里的本科毕业生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
天道酬勤
当一个健全人看到我在上面描写的这一切的时候,或许他会比我更惊诧,更意外,甚至会感慨,真是太不容易了,如果是我,我一定做不到云云。是的,一个健全人很难想象一个连电话都接不了的听障人如何就成了物理系研究生,很难想象一个连人脸都看不清的视障人如何就成了一个县城的高考状元,然而这些就真的发生了。而背后呢,这个听障研究生或许常常因为在和人交流时遗漏信息而受人误解,这个视障大学生或许会因为认不出他人的脸而从来不跟眼前的可能的熟人打招呼。以彻底失明的双目,以仅剩的胳膊,以微弱到禁不起一点嘈杂的听力,坚持学业,甚至学有所成,业有所精,似乎真的是难以想象,确实容易让人感慨,“你太不容易了,要是我我可做不到”。
然而,对于当局者,对于亲历者,这其中种种并没有那么不容易那么励志乃至那么传奇那么难以置信,几乎所有我认识的残障大学生都会告诉你,这其实只是一个过程,是生物适应环境,选择生存方式的过程。还记得周国平的那篇名叫《落难的王子》的寓言故事。讲一个多愁善感的王子一见到他人的不幸遭遇就感慨:“天哪,太可怕了,要是我,我可受不了”。直到有一天,不幸降临到他自己身上,让他从锦衣玉食的王子变成了沿街乞讨的残废。当听闻他的经历的路人泪流满面地感慨着那句他的台词:“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时,他却已经以生物的本能适应了这一切的不幸。而此时他所需要的,早就不是同情的泪水和深刻的惋惜,而是切实的扶持,或者至少平和尊重的心态。
我真实地感觉我的调研过程是有收获的。我还记得去年两个忙于考研复试的大四学生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做我的题量不小的问卷,如今他们已经成了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我还记得一个特殊学院的盲人男孩儿让我给他讲了快一个小时的弗洛伊德,后来他发动周围的同学一起填写我的问卷,在我的问卷无法被读屏软件读出来的时候,就由身边低视力的学生读给他们,并替他们填写。我还记得一个从来没有用过助视器的半盲女孩儿在我的提示下终于申请到了电子助视器,又主动地各种社群帮我发问卷,对我吐露心事。我还记得一个少数民族的盲人大学生热情地接受我为他读问卷,我边给他读,边解释一些让他觉得晦涩的词句,一直担心他会厌烦,而他却反而劝我不要着急。我还记得一个能力优秀的聋人大学生给我介绍了好几个聋人学生会的学生干部帮着我一起发问卷。我还记得一个重点大学的视障研究生长篇大论地回复我的访谈问题并且真诚地感谢我的研究。虽然我的拙劣的毕业论文真的很对不起这些积极参与的人们。
远方的人属于远方
远方属于远方的人
我真实真诚地感谢所有参与过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本科生的微不足道的毕业论文的调研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