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纠结的毕业论文,到底有什么用?

四月是踏青的好时节,但这些或许都和毕业生们无缘了。想要放松,毕业论文写了多少字了?格式改好了吗?没有毕业的,从学长学姐身上看见自己的明天,已毕业的,那一段熬夜查文献、码字的时光可能不堪回首,有焦虑、熬夜、乏味,也有痛苦、挣扎。


然而,等你纠结了数月的稿子终于出炉,又有多长的答辩时间?你的思维是否因此变得广阔和深刻?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栏目一直在寻找我们时代的真诚学者,请他们在十组对话中同我们的迷思相遇。第9期对话学者王人博,他在1979年考入西南政法学院(现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分别于1989年和2001年获法学硕士、博士学位,2002年起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


,在教书和研究的同时,前后担任《西南政法大学学报》、中国政法大学学报《政法论坛》等学术期刊的主编。


用句式表达深刻,我挺反感的……一句话用了三个连接号。这不是一种高等的表达策略。”现代学术论文的撰写,从“参考文献”到格式,都有其严格的、必需的基本规范,但这些规范在他看来,到了我们身上往往演变成了一种形式至上的主义。


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时间越来越短,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三四个小时,演变到现在不足半个小时,庄重的仪式感也越来越弱,枯燥到无人来旁听。在精致的、精细的学科主义旗号下,广阔的思维能力也越来越差,“但不能全怪学生”。



对话学者:中国政法大学法学教授兼《政法论坛》主编王人博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第9期

栏目主持:新京报记者 罗东

对话时间:2017年4月12日


毕业论文的魔咒

要求本硕毕业生发表论文,

并不太合理


新京报:每到让毕业生“纠结”的毕业季,他们都在夜夜面向电脑屏幕,敲字、修改论文,“跟着感觉走”一度成了他们修改论文的时尚语,但除了博士,从世界范围来看,因培养目标和制度不同,并非所有本科生和研究生都需提交毕业论文。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是,毕业论文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检验毕业生的学识能力?


王人博:我不太清楚世界上的具体情况,但从多年指导学生写作的经验而言,不能一概而论。我们从近代以来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模式,即专业化教育。大学本科是专业领域的通识教育,毕竟每个专业涵盖了众多的门类和研究方向,既然是通识,可以通过考试检验,但作为人文社科领域的学生,分析、综合和文字表达能力,单出一张卷子是考核不出来的。


毕业论文需要专业化的书写,不可能把所有课程囊括在里面,而是选择一个领域,可以检验学生的专业分析和综合能力。当然了,本科论文,包括硕士论文在内,都不能要求太高的原创性,能把一个问题说清楚,并进行必要的阐释,得出一个以理服人的结论就可以。


大学校园里的“代写代发论文”小广告。


新京报:能将问题阐释清楚就可以,但事实上,论文指导的教师可能也不太好评判论文的质量,一些学校干脆将评判的任务交给了学术期刊,比如有学校推出,本科生如有正式发表论文可以代替毕业论文,研究生要有正式发表论文才能获得答辩资格。


王人博:不少学校都有这样的规则,但不太合理。人文社科的学术杂志,预设的作者一般不包括本科生和硕士生,因为他们尚处在学术的初学阶段,在学术的研究以及语言表达能力都还是比较欠缺的。


本科和硕士阶段主要是积累和训练,包括大量的阅读,通过阅读梳理出感兴趣的研究问题,在阅读的过程中做一些学术笔记。日本比咱们做得认真,许多学者最早发表的是研究笔记,而研究笔记跟正式论文是有差别的,可能不太成熟,但在研究和阅读中随时整理出来,如果恰好赶上了本领域的学术热点也可发表出来。本科和研究生的研究思考或阅读笔记很有必要,但不一定要急于发表。


而且咱们国内的学术杂志一般也不发表本科和硕士研究生的文章,这倒不是因为学术上的“偏见”,主要还是论文的质量问题。我就职的《政法论坛》一般也不登载这样的文章,当然例外也是有的,所谓“有志者不在年高”,确实有特别突出的。我记得有过两篇,但都不是他们在读书期间发表的。


新京报:学校有学生学术刊物,甚至一些学生自己也有办小圈子交流的刊物、杂志,尽管稚嫩,他们求知和表达的欲望,却让人想起近代史上民间刊物较鼎盛的时期。不过,现有的学生评价体制是不承认的,是吗?


王人博:政法大学研究生院便有《研究生法学》。你说得很对,学生之间,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能把这些兴趣相投的凝聚在一起是非常好的事情。


但如果官方化,将发表纳入评奖或毕业体系,就把学生自发的学术热爱给变形了。为发论文而发论文,结果只能是走样。我不太认同把学生刊物纳入评价体制,它本质上还是同学间一种相互交流的平台。有同学可能还在这里获得爱情,比如很倾慕他(她)的文字和思考。我们姑且称之为学生同人刊物吧。


我们那时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办刊物,但做壁报,纯粹是出于求知和学术热情,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经历。今天的学生将来老了,我相信,回忆起来也会深感温馨。

中国政法大学学报《政法论坛》封面。


论文质量越来越差?

说“一届不如一届”,

得拿出统计数据


新京报:今天常听到这样一种声音,尤其是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领域,毕业生的论文质量是越来越差,“一届不如一届”,是这样吗?


王人博:我不太认同这样的表达方式,如果非要说现在的论文一届不如一届,得拿出统计数据。确实,现在的本科和硕士论文的质量有下降的趋势,其中的原因挺复杂。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包括毕业留校后很多年,博士点都非常少,中国人喜欢非得往高的走,有硕士点就非要读硕士,有博士点就非要读博士,越高越好,但不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自我的理性设定,而主要受社会评价体制影响的结果。


博士点少的时候,就特别重视硕士的培养,当时还专门有一个硕士论文调查经费。硕士的答辩也非常庄重、严肃,本科和下届硕士都来旁听,一个人的答辩都是三四个小时。现在的硕士答辩都比较“水”了,来旁听的人少了,老师们的重视程度降低了。


学生的心思也不在这,心是散的。刚到学校读研就决定将来要做什么,刚进入专业就被各种考试包围,专业资格证考试、外语考试等等,占用了时间和精力。但论文有下降,原因挺复杂,不能全怪学生。


《乡土中国》

作者:费孝通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10月


新京报:往稍远的历史上看,民国时期的“大家小书”近些年受到了颇高的推崇,它们有着通俗易懂、流畅且不乏深度的语言,你怎样评价这样的推崇?


王人博:民国真正做学术,或读到研究生阶段的学子,毕竟是少数。民国的学者大多都有留学背景,少部分人没有留学背景,也是国内名校培养出来的。适合且刚好喜欢做学术的人,本来就很少。


现在不一样,每年都在扩招,人一多就复杂了。民国更纯粹一些,但在这样的情形下,真正读到民国大师的作品,也只是凤毛麟角,比如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非常通俗,都可读懂。但也就只有费孝通呀。费孝通是一个典范,有了典范,就容易把民国对象化和特定化。


我非常赞同你说的,用简单的话表达深刻的道理。但问题是,我们大多数都做不到费孝通的水准,大家的作品能让不同专业的人都读懂、都觉好,是非常难的事情。经典往往都是小书,能让人读很多遍,与此相类似的是色情作品,好像美国学者布鲁姆说过类似的话。现在信息发达,除非是专门研究这本书,一般能认真读上一遍就不错了。


深刻与难懂

“用句式表达深刻,

我挺反感的。”


新京报:尽管都在感叹论文要好好说话,但与此同时,在网上的确充斥着“最牛的”博士论文的推文,展示它们到底有多难懂以至于难住答辩教师。不同的声音和感受都有,阅读难度跟深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王人博:西方的一些哲学著作,对于非哲学专业的,读起来确实艰涩难懂,比如黑格尔和马克思早期的文字就很艰深,但确实又很佩服,读一句就得想半天。


我对艰深有不同的理解,表达深度的学术作品,专业概念、术语和特定的表达方式肯定存在,这种情况下,要先把概念弄懂了才可能读懂。但是一篇好的学术作品,一句话的文面背后可能有五句话,有嚼头,语言的表达有弹性空间,深刻是在这里面,而不是在概念上。


新京报:然而,不置可否的是,要谨慎地说明问题、得出结论,论文需要用限定词来限定条件,说明是在何种情况下谈问题的,而不是恣意而行。遗憾的是,这往往演变成了冗杂的定语和复杂的从句。


王人博:用句式表达深刻,我挺反感的,比如有的国内学者做文章,一句话用了三个连接号,中间加了很多从句。这不是一种智性的表达策略。如果分成三句话,可能照样说清楚。好的学术论文或者说著作,确实存在表达策略的问题。


一个对读者负责的学问家,可能会照顾到读者的阅读习惯,方便而不是难为读者。我看到破折号总是想到盘山公路,本来可以直上,非要不停转弯。我们可能不需要这种方式表达深刻,难懂的不一定深刻,深刻的也不一定难懂。


《桃李江湖:法大人札记》

作者:王人博

版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07年10月


形式与思维

最痛苦的是“参考文献”和格式,

广阔的思维越来越稀缺


新京报:我们现在回到最让学生痛苦的事,可能要数“文献回顾”和“格式”,文献回顾既是学术共同体的传承,也是说明在什么知识框架内讨论问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它和“格式”都成了一篇论文的高端修饰,成了指导老师和论文答辩真正在乎的事,格式过关了就可,格式成了论文质量本身的挡箭牌。何以会这样?


王人博:问题要分两面看,这些年既教书又做杂志,我都有体会。学位论文有它的规范要求,不能乱写、随意写,比如参考文献和注释是必要的。但我们的事情就是这样,遵守规范以后就往往极端化,变成一种形式、容易形式化。


我们也形成了一种职业习惯。把论文提交给我,我很不自觉便翻到参考文献都有什么,根据你的选题和题目,那些必读的文献,你看了没有,或看下面的注释是否丰富。如果参考文献和注释都没有,肯定冒火,肯定不行。我们都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是对还是错,不好说。


规范,或者说必要的形式绝对是必要的。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形式化了,这可能是一个不好的趋向。怎么样克服呢?指导老师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他们需要和学生交流:为什么要列出这条文献,赞成它什么,不赞成什么。我的一个学生在德国念完博士回来,拿出学位论文底稿,导师连参考文献和注释都在改,真是认真。


新京报:格式变形式主义,内容呢?现在这一代青年学生是在“阅读参差不齐的译著”的环境中接受专业教育的,其背景是中国重新打开国门向世界学习,有的观点因此将论文表达能力的下降,归因于向世界学习。


王人博:不要说跟民国比,以我的阅读经验和体验来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译著,水准都更高。这些译者都靠谱,都是每个领域靠谱的学者或者说专家,比如说贺麟翻译黑格尔的作品,他本人就研究黑格尔,是专家型的译者,学术声誉就靠得住。


你刚才说打开国门向世界学习,引进和翻译著作,随着量越来越大,翻译水平就参差不齐。从学者型的翻译变成学习型的翻译,现在很多都是学生翻译,把翻译看成是一件比较很简单的事情。翻译不靠谱,原著本身可能也不太靠谱,但译者不懂,拿了就翻译,不知道它在西方同行评价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术水平。


译著参差不齐,学生潜移默化受影响,这是存在的。我提倡硕士和博士尽量要读原著,比较研究,不能只是借助二手的中译本。一个博士或硕士研究生,要会一两门外语,所谓掌握,不是能说,关键是能阅读和翻译。这是一个复杂的时代,能静下心来真的很难。


《中国的近代性》

作者:王人博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6月


新京报:向世界学习,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专业教育。专业教育是去意识形态化的,但在学者层面,学问做得越来越精致、精细,也越来越狭窄,而真正能回应重大问题的能力却在下降,在学生层面,广阔的思维越来越稀奇。这是接受专业教育必然的牺牲吗?


王人博:这个问题,你说得特别准确。西方给人类的其中一项贡献是提供了专业化的教育,对知识分门别类,但西方本身也在发现它的问题。第一是完整的知识被切割地七零八碎,专业的精细化带来碎片化;第二是建立起了不同学科的墙,只能在墙内思考问题,指导老师指导学生只能读专业内的书,实际上延续着这样的专业界限,在墙里思考、阅读,久而久之,思维就越来越狭,不敢跑出墙外,跑出墙就出了领地,迷失了方向。


开阔性、整体性的知识系统被消解了,综合能力也在下降。我一直很抗拒学科主义,还是需要读杂书,要拓宽视野和阅读的领域,人文社科首先要通,然后才能专,如果一上来就专,不可能造就人文社科领域顶尖的学者。


我们应对重大问题的能力越来越弱。人类各种现象并不是哪个学科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人本身是很复杂的,是一个综合体,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有理性,也有情欲,跟自然科学不一样。有了人文性,才有了驾驭重大问题的能力。


这个问题对我有很大的触动。现在不提倡百科全书派,但还是跟自然科学不一样,人文社科首先需要一个综合能力和整体观。我提倡学生要有点不务正业,太务正业了就可能太狭隘,而不是越来越宽,能力也越来越弱,而不是越来越强。要专才能深,但也要博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新京报记者 罗东;编辑:阿东。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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