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中国
一
共享单车、高铁、移送支付……我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
我没有见过外国人，也从未想过如何向他们介绍中国。早上，娘为我煮了荷包蛋，我说要加盐，娘说要加糖，娘说爹活着的时候早上出工都喝糖水，喝了糖水力气足，有劲儿。
爹是在新疆石棉矿炸石头的时候出的事儿，飞起的石头刺进了他的身体，他像是漏了似的到处喷出了鲜血。爹像一片流弹坠下山崖，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他的脸，他的手和脚，他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被灰尘染成褐红色。
父亲穷，越穷的中国人，越有让下辈人读书的念想。读书是要钱的，所以，他去了石棉矿。父亲是个强人，但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
父亲去世后，母亲继续给石棉矿的工人做饭；我租住在县一中旁边，晚上十一点下自习后，也给自己做饭。
我听说过大熊猫，也听说过长城。在我们班，有些同学很早之前就去过，有些同学在梦里见到过，至于我，做梦都没有想过。
每一个农村孩子的启蒙读物都是《平凡的世界》，就像每一位当代作家的启蒙读物都是《静静的顿河》。《平凡的世界》里，主人公孙少平通过不断地读书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
所以，我用读书来忘掉失去父亲的疼痛。
虽然我还是会在很多个夜晚想起父亲，但我知道，父亲是不会离开我的，死亡只是他的一个宁静的梦；父亲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醒过来，在我和母亲需要他的时候醒过来！睡吧，亲爱的父亲，我疲劳过度的父亲……
二
我在报纸上读过一篇写我的家乡的报道，《三西扶贫记》。
“小孩子寒冬腊月没有鞋穿，看见一泡冒着热气的牛粪，赶紧把长满冻疮的脚丫子往牛粪里一插。”
“一家五口人，穷得只有两个碗。爹妈就在土炕上挖三个坑坑,野菜糊糊舀到坑里，三个娃娃就趴着炕沿吸溜溜地喝。”
“全家只有一条烂棉被，冬夜里,七口人要睡成一个扇形，每人才能盖上个被角儿……”
这是三十年前的我的家乡，中国西北角。
三十年后，我的家乡已经彻底告别了“剁开一粒黄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饿。”的日子，但荒芜的土地、日渐凋零的老一辈并未给乡村带来希望。
有时候，乡长们会到村里视察。村里人都养羊，干部们每次都会去羊圈。习惯寂寞的羊们在众人围观下进食，多少会有点羞涩，但毕竟乡长是熟人，羊们并不显得过分拘谨。有一次碰到了大领导，几十台机器同时打开了闪光灯，嗖嗖发出跟刀刃一样的白光，不谙世事的羊们只好惊恐地四处逃窜……
村里的宝强哥大学毕业后也考了村里的干部，后来还是辞职去了深圳。因为村里除了他只有十一户人家，因为他每天的工作只是守着一位精神有问题的大爷，。
三
我们县被叫作高考状元县，约定俗成了考不上重点大学必须复读的准则。所以，我们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我们教室里贴着大字标语“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记者来采访，说我们是愚昧的应试教育。但我们并不觉得苦。对于见怪了千山万水的记者来说，他永远体会不到农村孩子渴望走出去的决心，和中国农村的孤单和难受。
考试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我是一只鸟，我感到离我飞翔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我现在无法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但我已经在中国农村的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此刻，我并不因为看不懂作文题里的名词而怅然若失，内心反而弥散着渴望而振奋的情绪。是的，无论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即将又踏上人生新的历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阿妈说，从前有个地方
叫卡兰美朵
那里的河在天上流
那里的云在地上落
——音乐剧《丝路恋歌》
一
列车穿过乌鞘岭是凌晨三点。列车像是贴在地面上。我贪婪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我像是一个猎人。
我的怀里揣着滚烫的通知书。父亲几乎是奔跑着把他递到了我手上。辽阔的大草原上，温顺的羊们正在吃草，我正躺在饮马河旁的石头边读徐霞客的游记。
“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徐霞客让我有了走向远方的渴望。而父亲眼里的滚烫告诉我，机会来了。
送我到我的“江村”之前，父亲用一个月打了一个松木箱子。四尺见方。松木是典型的牧民装饰，但父亲却为它雕上了精确排列的五角形。五角形间隙的帐篷顶是最抗风的，父亲在教我稳重。
此刻，这个箱子随我一起穿过了乌鞘岭。
为了省下一个人的路费，父亲只是把我送到了车站。列车开动，我看到走到路口的他弯腰捡起一片什么，突然就流出了泪水。
一直以来，不识字的父亲总是把写了字的纸片捡起来。他说，字纸，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就像老人的头发，不能踩在脚下一样。
二
列车到达兰州，夜幕降临。
我看着这座烟囱袅袅的城，想到此刻，夜的拉萨，一定星空浩瀚，山川静美。
再过一个时辰，拉萨河边，海拔四千米高地，打阿嘎的号子将会响起。
在数百名吐蕃百姓的努力与企盼中，不久之后，布达拉宫将冥然显现。
来自长安的文成公主呦，我们的王将为您加冕，他的子民将为您铸城。
你的到来，让生者远离饥荒，让病者远离忧伤。
你的到来，让老者远离衰老，让逝者从容安详。
马背上的汉子呦，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我们唱啊，跳啊。藏靴磨穿了，藏袍湿透了……
马背上的汉子呦，捧的是青稞酒，敬的是社稷一统，情谊绵长。
三
卓玛 你的牛羊跑了
要翻过三座雪山 才能找到
格桑 你的心儿跑了
要趟过三条大河 才能找到
……
每年五至十月，拉萨河边，《文成公主》的藏戏每晚都会演一场。收完了青稞，我们全家人都是这场藏戏的演员。酣畅淋漓舞蹈的为我们全家提供着糊口的收入，也让我在号子声中忘却学习的疲劳和烦恼。
只是今夜，我不再出现在打阿嘎的队伍里。
我的名字叫杰布。“杰布”是王的意思。为了做自己的王，我也离开了被严寒酷暑折磨了数千年的高原。
此时此刻，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骏马，也更想念我的阿妈。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恐依门厅望，归来莫太迟。
语文素养
从那以后，我的功课一蹶不振。同学都觉得我一不小心中邪了，就像当年李有财没考中科举一样。傻了。
一
我叫秦木白，是一个书生。
我到底读过多少书呢？我的同学李有财有过这样的比喻：这么说吧，我认识的达官贵人比你读的书还多。
总之，只要我愿意，每次作文考试都可以得年级最高分。
事实上，只要老师不出“我的理想”这样傻缺的作文题目，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愿意得第一的。
因为李有财用一盒烟跟我交换了一个秘密：刚转学到我们班的周小莲说，将来她要嫁给一个才子。
周小莲的家境好到足够让她功课不好的地步。
那天上课，老师还让我们班普通话最好的同学当众朗读了她在全县作文比赛上一等奖的获奖作品《我的县长父亲》。
这让我很嫉妒。因为在周小莲转来之前，这是只有我才有资格获得的殊荣。
是呀，我会背《卫风·氓》，却还是被我老师要求能默写下来。周小莲只是会背一首《咏鹅》，老师就对她大加称赞。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重女轻男实在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风俗。
二
老师说，语文学习关系到一个人的终身发展，社会整体的语文素养关系到国家的软实力和文化自信。
我妈说，剑桥的博士都说了，语言和写作决定人生发展的潜力。
我没有自信，也没有潜力，我唯一的理想就是和周小莲在一起。
于是，在李有财躲在厕所抽烟，猫在被窝里看饭岛爱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读书。
于是，在李有财用十块钱的高价招募别人替他给周小莲写情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读书。
作为一个书生，最可悲的就是和科举过不去。科举过不去就没法建设祖国，没法建设祖国书就白读了。
像李有财这样的人，是自然不配建设祖国的，虽然我实在不知道我们背的学的那些玩意到底对建设祖国有什么用。
李有财众望所归的没考上，作为我情感世界里的假想敌，我在为自己的大获全胜而故作谦虚的同时也在为他的落荒而逃而沾沾自喜。
……
三
就像所有的班花最后都会嫁给一只猪一样，周小莲嫁给了一个瘸子。
叫李有财。
我痛心无比。
在茶楼喝茶时，我听到一些摇着手中折扇的男人对李有财的种种鄙夷，听得最多的是暴发户，矮且丑，没素养，没文化。当然，还有他在煤矿当老板时与警察群殴被打断腿的传奇。
听后，我更加痛心无比。
李有财和周小莲成亲的那天，九十九辆悍马组成的迎亲队伍经过茶楼的时候，我看到了李有财。满脸横肉，满面春风，我也看到了周小莲，美艳依旧，面带桃花。
同时，我也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天在茶楼喝茶时摇着手中的折扇，频频鄙夷李有财的那些人。
只不过，他们不摇扇子了，改摇头了。
我的老师说，在没有办法考证当年周小莲说要嫁的是才子还是财子的时候，我们都应该为她的美好归宿而高兴。
我的老师说：书生本身就是擅长摇来摇去的人啊，摇扇子啊，摇手啊，摇头啊之类的。如果他们要是尾巴，也一定是摇得最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