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写论文,我在写什么?

整个五月,穿插着断断续续的临床工作,很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电脑前码字。

这个五月,完成了两篇文章的修回,写了两篇中文论著,一篇临床指南综述,期间还给两位朋友改了改文章。

 

有的时候会躺在床上想,这么用力的写文章,我实际上在写什么?

 

 

余党会教授说,科研的最终目标是发表。

 

我以前不以为然。

 

科研的最终目标难道不是探索科学,造福社会吗?

 

而现在的我逐渐接受了这个观点。

 

因为作为一篇科研论文,它首先是一篇文章。

 

文章,就是要给人读的,要给人以启发。写一篇文章,到底是展示某一个具体的结果,还是阐述从结果中我们所得出的一种思路或者想法?

 

我觉得,是后者。

 

因为一个人读完你的文章,大概率不会再重复你的结果,而是会在你研究的基础上,去进一步延伸出他的成果。这样一次一次的延伸,我们才能不断的知道所谓“科学的疆界”。

 

这样想来,一篇文章的成败,首先在于,它是不是讲了一个可以延续的故事。

 

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观点!

 

因为这样一想就会发现,当我们在做研究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为最后写这样一个故事做准备。比如,我们先去做这个故事的主线,让我们知道这个研究的“剧情”是什么(story),然后我们把每一步的“剧情发展”用更加生动的形式展现出来,这就是“Figure”。主线写完了,如果还能有一些“有血有肉”的“剧情爆点”(比如首次发现、重大发现),那么这个故事就会更加精彩。当然,最后再来一个让人惊艳的“升华”(Discussion),那么这个故事必然就是会被延续的!

 

因为历史告诉我们:经典(Cell-Nature-Science)永流传!

 

所以,曾经写文章的我痛苦无比。

 

我记得本科那个时候写肿瘤免疫的文章,我和朱老师两人用邮件来来回回,文件夹里躺着十几遍的修改版本,哪怕一句话,我们都要考虑斟酌再三,生怕这句话会被攻击,会被抓住把柄。甚至恨不得每一句话都加个引文,让人无从辩驳。那个时候,写文章是一个机械的过程,我们不断的找参考,锤炼句子;不断的研究讨论,研究如何规避问题,如何防止被挑刺。

 

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享受的过程。

 

而这样写出来的文章,直到最后发表,也没能让自己满意——因为这篇6分的文章,摘要的第一句话是“Cancer immunotherapy is the use of the immune system to treat cancer.”

 

哈哈哈哈哈,第一句话就是一句挑不出刺的废话。

 

所以,当我们写论文,我们实际在写什么?

 

我认为,我们在写思想!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是看到薄禄龙老师写Sepsis 3.0的定义解读的时候。

 

对于Sepsis 3.0的解读,牵涉到的方方面面太多,这个定义将脓毒症从将近20年的系统性炎症的认知中解脱出来,重新关注到器官功能障碍这一核心问题。这其中更新出的各种量表、评分、循证医学证据等等不一而足。但薄老师写这个定义解读的时候,用了一个标题:

 

“回归本质,重新出发”

 

这简直是一个让人想要拍手称快的标题,将一个庞大的医学问题,回归成一个简单的治疗思想:回归到治病的本质——让人活,让器官活!

 

因而,与其说这是写一个指南定义的解读,不如说这是对医学问题的思想的探讨。这样的文章,自然成为了网红!(《中华麻醉学杂志》论文点击查看率排名第一!)

 

之后,在我自己写文章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写文章这个过程,应该是最享受的一个过程。

 

因为在做了那么多的前期工作,熬了那么久的实验室,终于可以就一个问题,有底气的说出自己的理解。

 

这简直是工人农民翻身的时刻!

 

因为,我用足够的论据来写我的观点,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可以拿我的figure甩你一脸!

 

爽吗?

 

这样一想,写文章实在是放浪形骸的一个过程。

 

我在写《2018欧洲成人择期非心脏手术术前评估指南解读》的时候,写的标题是“规范术前评估以提升围术期安全与患者获益”。

 

我无比喜欢这个标题,喜欢在哪?在“患者获益”四个字。

 

实际上,2018的欧洲指南并没有提这四个字,通篇指南都在摆数据,做推荐。但为什么我要加上?因为我看到在一条一条的推荐和建议之后,是指南关注点的变化。我们以前总是喜欢关注“Mortality”,总关注患者“死不死”!这些年,我们越来越少采用这个指标,因为我们的医学快速发展,患者都大概率不会死!因而,我们更关注的是,患者在这其中是不是收益更多,是不是得到了更多的“健康好处”!

 

也就是如此,舒适化医疗应运而生,围术期医学应运而生,ERAS应运而生……

 

因此,我加上“患者获益”,这是我从一部67页指南里面读出的思想,在三甲医院麻醉相关死亡率降到20万分之一以下时,“患者获益”成为了我最感同身受的字眼。

 

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多好多。

 

我修回最近一篇基础研究的时候,审稿人针对文章的讨论部分和我一再纠结,在自己对引文理解有偏差的情况下还要争执对相关文献的解读。就是这样,我用一天的时间搜集整理文献,然后仔细读完。耐心的整理文献观点和论据,然后用“with all due respect”得语气,一环扣一环的解决问题,最后一句:“Thus,we believe the results in present study did not conflict with the conclusions of previous articles.”

 

这实际隐匿于一段段文字下面的唇枪舌战,就这样让我一环扣一环的平铺直叙下来,写完让人爽快!

 

 

当然,写文章的收获不止于此,写文章的“爽快”也当然不是如此肤浅。

 

但我认为,一篇论文之所以难能可贵,恰恰在于它将万千的讨论与观点,纠结与迷茫,思索与抑郁,热情与颓废,都包括在了那短短的几千字内。用一个短短的篇幅,去概括了一个研究者一段人生的经历,痛苦和欢喜。

 

因而,科研的最终目的是发表。

 

这句话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