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你的霸气有时候令人迷惑

但是其中有几位,似乎是获得一致赞誉的,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行者武松了。

侠肝义胆、除暴安良、打虎除害、兄弟情深,这几句话应该是可以概括公众眼里武松的人设了。如果再要精炼一点说,就是“霸气”。

但是还是老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同样是好汉武松,同样是这个“霸气”,有几个场合却让人迷惑不解。

武松的出场是被宋大哥一脚“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而此前他“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第二十二回),在廊下很凄惨的形象。

有点不对劲吧?这里是柴进的庄园,而柴大官人是“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第九回)的,这偌许的英雄好汉,得了病如何不是嘘寒问暖、端汤送药地好生将息,却落得这般田地?

“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后来“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于是“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要知道,柴大官人这里是动辄“三五十个养在家中”(第九回)的,加上本家人口,家大业大,事务繁杂。能享受“一对一定制服务”的,恐怕只有宋大哥和林教头那样的重量级人物。而武松此时既没有酒后打虎的传奇,也没有替兄报仇的事迹,根本够不上。“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实属正常。

而且本来“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这么个境遇,不说应该谨小慎微,起码也应该知恩图报,即便不图报,也不应该“下拳打他们”。

这“霸气”的发挥,引来了“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的“疏慢”(第二十二回),实在是有些咎由自取,其中的错谬很难以“吃醉了酒,性气刚”来遮掩。

后来总算是沾了宋大哥的光,“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算是得到了大官人“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做衣裳的待遇。即便如此,最后离开的时候,大官人也未加远送。这“霸气” 引发的BUG似乎一直发酵到了后来,在山上这恩公与武松之间好像也没什么交集。(以上引文,除另行注明外,均出自《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我们在这里插上一句,这里好汉已经展示了这样一种思维:给些物质上的好处和精神上的抬举,显得我是个人人敬仰的好汉,这就是好人,这方面有一点不到位就不是好人。

及至后来,武松有了酒后打虎的传奇,也有了替兄报仇的事迹,在孟州城里又来了一次“霸气”的发挥。

这次看起来是见义勇为了:为施恩夺回了被蒋门神霸占的酒店,“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而且那醉拳端地玩得是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

其实怎么样呢?施恩自白说的清楚:“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呵呵,不过是个仗着花拳绣腿和老子势力敛财的小恶霸,只不过倒运遇上了更大的恶霸:“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双方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当然了,施恩方面必须对双方类似的行为做一个区分,自己“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而蒋门神则是“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其实就是一面之词说两边道理而已。

还不是因为“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第二十八回),于是提供大吃大喝、洗澡按摩的一方就成了正面人物。自己吃人家嘴短,加之要维护自己“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的人设,以及对蒋门神“三年上泰岳争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当然这话完全可能是施恩编造的)狂言的愤慨,施恩方面又抬举“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这“见义勇为”的事体就是弦上之箭、不得不发了。说到底,就是个“大个子”被人雇佣而已,与劳什子“见义勇为”实在不沾边。

好像好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事情过后还要表白一下:“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第三十回)。

当然,结果是“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第三十回)——好个“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不过如此而已。(以上引文,除另行注明外,均出自《水浒传》第二十九回)

老人家教导我们,遇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但是在“给些物质上的好处和精神上的抬举,显得我是个人人敬仰的好汉,这就是好人”的思维下,这样的理性思考是没有空间的。

如果说对于在牢房的VIP待遇还有点疑惑的话,那么后来张都监一说“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加上“叫取果盒酒出来”“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等一系列操作,就完全让好汉感激涕零,“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也就傻乎乎“与我做亲随体己人”“执鞭坠镫,伏侍恩相”了。还是那个思维:给些物质上的好处和精神上的抬举,显得我是个人人敬仰的好汉,这就是好人。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好人”其实是恶人。当然这也很公道,因为好汉原来认定的“好人”施恩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不过是黑吃黑反转一遍而已。(以上引文均出自《水浒传》第三十回)

如果说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是手刃仇家的话,其中有一些操作就值得研究了。

先是从后槽嘴里知道张都监“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接着“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这个还可以解释为防止后槽通风报信。

接着就开始变味了。武松是“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自都认得路数”,可以自己“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却非要绕到厨房杀了两个丫鬟。这个已经不好解释了。

事情办完了要撤退,偏偏夫人提出“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早有两个人上楼来”,结果也都挂了。

这两个可不可以不杀呢?有论者说不能不杀,因为这“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有可能暴露武松身份。

但是这个恐怕说不通。因为武松是“在黑处让他过去”,因此他们并没有看到武松。而且武松这个时候并不怕暴露,早已经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写在墙上了。

而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后,并没有及时撤离,“却拦住去路”,那就是要杀这两个。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也是边缘仇家,属于“手刃”之列。

至于后来“抢到房前”杀夫人,杀“养娘玉兰”,杀“两个小的”,甚至“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注意这个“寻”字),就完全与手刃仇家无关了。

后来有的评书或电视剧版本在这里加了一些戏:或者说玉兰也是受张都监凌辱的,武松要带她走,结果玉兰痴情于武松,自杀而死;或者说玉兰也参与了陷害武松,并作了伪证,也属于“手刃”之列。而这种增加,恰恰证实了好汉在这个血腥桥段有一些毫无道理的行为,需要找点理由来洗白一下。

支撑这一系列行为的心理依据是什么呢?当然包括被陷害、谋杀带来的巨大仇恨。但是最根本的是,好汉觉得自己被耍了——原来那些物质上的好处和精神上的抬举是假的,不是因为我是个人人敬仰的好汉!于是这仇恨就绵延到了与张府沾边的所有人,非得杀干净“我方才心满意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以上引文均出自《水浒传》第三十一回)

其实,施恩方面那物质上的好处和精神上的抬举又何尝不是假的?一个是为了拿好汉当枪使,一个是为了报复好汉给人当枪使的行为——好汉后来不知道想明白这一点没有?

人,不可以无自信,但不可以有自负。无自信无以立身,有自负则包袱压身。纠结于自己“英雄好汉”的人设,进而从物质和精神上寻求一种体验和满足,这恐怕是一种阻碍人生健康发展的包袱。好汉武松因为这个吃了亏、上了当,而且好像后来也没有醒悟。这对于我们每一个人,也可以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启示吧。

当然,瑕不掩瑜,我们不能以一端否定全部,武松仍然是我们尊敬的打虎英雄,是水浒传里光芒四射的天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