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

夏的池塘真是照着画晕开的,点点摇曳翠色,是青荷莲子。寸寸胭脂匀抹,是灼灼荷花。李白写:“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七月的苏州,正是荷的苏州,画在一柄竹骨清正的扇子上。

急雨似浓墨,中锋运笔,勾勒莲蓬大型;梅雨似焦墨,朱磦清水调和,可晕染花色;晚来月华似淡墨,挑出蕊丝;白日水波似墨点,为梗添加小刺——这样便成了。莲花的倒影,如一块沉入水中烧红的铁,鹭鸟在叶隙里,只露出一条丰满的脊背。

近来苏州满荷。荷叶荷花将渔船夹住,那荷叶初碧,涨满夏的活力,擦得船嗤嗤响。那水鸟被桨惊起,扑扑高飞;那结实的莲蓬不断地绷到船肚子里来,渔家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漫不经心地摇桨。

真是画中人不觉,画外人驻足。此景颇有“四面垂杨十里荷,且来花里听笙歌”的况味。如今笙歌虽不奏了,却也偶尔聆悠悠长长的吴侬软语,从荷花莲蓬之间,从碧波荡漾之间卷过来,又舒过去。乘风凉的人坐在亭子里看,香气拍人,红幢绿盖,薰风云藻,便是不会吟诗,也会跳出几许诗意像小荷立在心尖儿上。

你看这江南的水里那录不尽的诗词歌赋,从乐府里唱出去,就成了“江南可采莲”;从评弹里撩出去,就成了“折得荷花赠远生”;从演义里折下来,就成了“三春桂子飘丹院,十月荷花满绿池”......

而我的小时候,却把荷叶采来作伞,雨天擎起来,雨珠落入叶中心的脐眼,并不渗透,也不融通,而是一粒粒像雹似的从边缘洒落。用完了挂在潮湿的门楣上,一抹波绿垂下来,一丝清凉又从心底浮上来。奶奶用这荷叶裹住东坡肉,往竹笼里一蒸,肉浸透荷香,甜而不腻,难以忘怀。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这盛夏的田田荷叶,不正如一篇篇朱自清的文章,文中有画,画中有诗,叠叶如词句纤浓,荷柄如段落长短,花朵或感伤或天真,被扬起的风琅琅地读出来,鱼虾静静地听,我们细细地嗅,脚步缓缓地挪——

“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在荷塘散步,我们仿佛肩并肩,走进了《荷塘月色》里,衣袖携着淡淡墨香。

夏天嘛,西瓜、莲花、树叶、绿豆和十七八岁的青春,都带着明亮的绿,像自在清凉的雨后。我翻看对夏天的印象,最让我嘴馋的还是莲子。

莲叶展了翠袂,莲蓬拗入船艇,是剥莲子的时候。

街上有担着满满一竹篮莲蓬的翁媪,坐在商场门口或路边,他们的莲子算不上饱满,因为是就近取材,不知哪条河生养的莲蓬最灵气,有的莲蓬里都是空壳,一看那些水就是死板的。有的莲蓬有极盛的清气,在古代是可以兼着一封家书寄回家乡的,在酷暑中寄一抹凉凉的绿。

匀圆的莲子,满足了视觉体验之余又能解馋和静心,当真是夏日的馈赠。像从前微云淡薄的七月,雨季稍稍停弦,屋檐偶有滴雨,池塘大片大片地沁绿,莲花绽放得粉亮又富有立体感,其中迸溅的万颗珍珠就是莲子了。

诗中把莲蓬比作蜂巢,还真是形象。不过莲蓬流的不是甜腻的蜂蜜,而是甘甜的莲香。与茶作比,嫩莲子有绿茶的回甘,老莲子藏着苦涩的莲心,嚼着颇像呷乌龙。

那日见一瓜小船横渡,莲叶簇着船底,一对老夫妻平和地坐在船上。我又怀念莲子的清甜。于是买了两对莲蓬,丹青的颜色,是刚从水中揽出的,莲子尚无莲心,口感像汆水后的嫩豆腐,我一口气吃了两个翠盘,泯几口茶,时而有凉风入齿牙。

想必数十里外的古镇,也有好大的莲花丛,一片一片地粉着脸,水声寂下去,只听见庙旁水车响。游客如织地拖出一公里的山海,山外卖莲蓬的老人,可否照看生意?

古诗云:“岸柳阴阴跃锦鳞,并湖莲子恰尝新”,新字用的特别好。莲子和雨后龙井一样都是尝新的,老了就是咀嚼硬涩,新摘的莲子就不同,里内是瓷色,清爽有回甘,莲心像嫩芽略苦,可以挑来泡茶,火气旺的人咽下是能清心的。

当一朵莲开始婀娜,一首诗就已呼之欲出。当一櫑(LÉI)莲蓬足够饱满,我知道夏天的滋味已开始蔓延。荷花与水光那般潋滟,潋滟到无法描摹,难管难收。莲子呢,像素寂的民谣,在乐府里在唐诗宋词里成筐成箩,它这么甘甜,是可以收服戾气的甜。

来了江南,我们可以一边品尝清甜的莲子,一边欣赏飘飘似舞的荷花。诗人说,江南有我许多的表妹。而我只能采其中的一朵。这话,真叫人怦然心动。

这一天,照例是阳光很好,早上,卖花的姑娘依然是从画舫经过,她喊着:卖花,卖花哎。她的声音是甜津津和脆生生的。花是新摘的,花瓣上还有昨夜的露珠。

就在这时,画舫的窗子“吱咯”一响,小姐探出头去。

小姐是冯梦龙笔下的小姐,是木刻影印的《三言二拍》里的小姐。

卖花的姑娘立在桥头,看看桥下的流水,水上的荷花,今天心情真好,卖花的姑娘就在心情好的时候哼起歌来:约郎约到日出时,等郎等到月偏西……

小姐就在这时候走下画舫,小姐是来买花的,小姐听了这样的歌唱,竟是久久无语。

最忆是拙政园里的莲花。

在远香堂外的一面绸扇似的池塘,缀以柄柄舒展的莲叶,盈莹光影,凌空风蝶,虽是出梅的盛夏,心中仍杳杳冷香。堂中摆贵妃椅,卧椅上,支手看,冰纹窗如画框裱着翠莲叶,蝉鸣上下,疏风斜照,飞虹桥上鹭鸶啁啾。

还有什么烦心事呢?被莲叶揉抚,再被水花叠漾,怎么也会消融很多吧。捧卷闲读,莲花出水送香,耳畔田田生绿波,卷上的诗词歌赋,不就活生生长在身旁吗?

我尤羡当时揽收这美景的园主人。现在游园记忆淡了很多,唯独这份歆羡时时起心间,莲叶怦然如涛。

若夏的卷首语起于一声蝉鸣,梅雨是逗号,跟着的下一句,便写莲如何红妆照水,如洛神照镜。我见画家临水取景,框下好大一幅荷花,不知不觉夕阳在天,蜻蜓点唇在莲心。夏日的风情不过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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