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学位论文后记【胡荷佳】

作者:胡荷佳,华东政法大学刑法学博士。


前一阵偶见微信朋友圈转发袁劲梅教授写给学生的一封信,信里说:“做学问,是一点一点地积累,在他人工作的基础上,拨开前面让人看不清楚的杂草,细细地分析;用理性拷问自己,拷问先人;然后,向前小心翼翼地放一块小小的新石头,让后人踩着,不摔下来。”正逢写完博士论文,初闻此句,心中一动,不觉有了弘一法师所说的“悲欣交集”的感觉。所悲的是,我的论文虽然写完了,但也不过是写完了而已,那块可以让后人踩着不摔下来的小小的新石头,我还没有能力找到它;所欣的是,我也曾有过这样一段试图拨开杂草的经历,虽然我不知道我所认为的杂草是否果真为杂草,或许过几年再回首,我会惊恐地发觉当年的自己竟不是在锄草,反而是在助草愈长愈盛。但这都无妨,真理终究不会埋没于草丛,自有更具天赋的人去发现它。于我而言,只要能够一点一点拨开自己认知上的杂草,本身已然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自去年春天构思,至今年夏天搁笔,经历了一轮完整的春夏秋冬。一载的时间说短不短,“你手里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六月开的吗”,十几个月的光阴足以开出几树繁花了;一载的时间说长也不长,怀胎尚需十月,怀才莫不累月经年,要写出一部经得起推敲的作品,不坐满十年冷板凳恐不能实现。我资质平庸,阅历浅薄,而立之年不达,板凳亦未坐得十年冷,想来是写不出什么有见地、有分量的文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确如一名早产儿,它还未在母体内待上足够长的时间便仓惶出世,免不了会留下遗憾。好在作品不是婴儿,只要作者愿意,他还可以源源不断地对它重塑骨架、重构眉眼。在今后漫长的研究岁月里,我想我会这么做的。当我持续而专注地思考一个问题而终于心有所触、思有所得时,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甚至有些许感动。一位刑法学者说,当我们对于一个知识不发生感动,我们对于这知识的投入其实是有限的;如果这知识本身实在无法令人感动,那么这知识的魅力也很有限。撰写博士学位论文的经历使我初尝了对知识发生感动的滋味,我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原来大道至简,真正的道理都是极简单而又极亲民的,任何理论最终无一例外都要回归至对最基本问题的拷问。对最基本问题挖掘得越彻底,便越接近知识本来的面目。

我很庆幸在我二十几岁的年纪能够拥有攻读博士学位的经历,继而有了上面这些非读博不能体会的人生感悟。读博抑或不读博,绝无优劣之分,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形式与生活方式。如同我在泉州开元寺所见的一株菩提。合抱之木,叶形如心,悠然宁静地立于白色水洗石铺就的树坛中。一位老者躬着身子,环绕树根,捡起一片片掉落的菩提叶,他始终不曾抬起头来;游人于这株菩提树前驻足欣赏,镜头所向之处是翠绿欲滴、浮光跃金的繁叶与不远处的红厝砖墙,他们也始终不曾俯下身去。读博之人犹如老者,在方寸之地内清除败叶,对事物的根部有着执着的关怀,却难免清冷孤寂;尚未有读博经历的人似如织的游客,他们三两结伴,惬意而来,浪漫地捕捉一切映入眼帘的美景,却可能不易洞悉美景背后的深刻与苍凉。我坐在一旁的石栏上想,自己究竟愿意做老者,还是游客?心中仍是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答案。我愈加相信法国作家齐奥朗所说的,你在生命中愈行愈远,就愈发意识到没有什么事是习得的,不过是在记忆中回溯的结果。或许在记忆深处,我就偏爱静默,偏爱事物背后的深刻与苍凉吧。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做自己真正偏爱的事。像萧红笔下的黄瓜,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开出的花或许是别人不愿采的,但于它而言,却是心中偏爱的。我最偏爱的事,想来就是读读书,写写文,增进对世界和未知的理解,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时常陪伴家人,若还能通过三尺讲台影响一些比我年轻稚嫩的人,那便是我的梦想了。如今的我离梦想更近,我勉强算是一个追梦人。每一个追梦人的身后,注定有一长串名字值得永远铭记。在我的生命里,也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将我的人生旅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我,未曾踏着荆棘,从不觉得痛苦,时常有泪可落,也绝对不是悲哀。

感谢为我打开梦想大门的恩师刘宪权教授。当我还是华理的一名本科生时,我在优酷网搜索刑法学课程视频,映入眼帘的便是刘老师主讲的上海市精品课程。我对在一旁与我一同观看视频的妈妈说:“这个老师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讲课很有趣,如果能成为他的研究生,该多好。”妈妈看似随意的话语中透着坚定:“只要你想,就有可能。”从此,一个小目标在我心中生了根。当我在大四获得推荐免试研究生资格后,我立即给刘老师发送了一封表达欲拜入其门下愿望的邮件,承蒙老师不弃,我如愿以偿。临近硕士毕业,我又决定考博。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与老师谈及此事的情景。我敲开东风楼242办公室的门,老师将我迎进去,亲自给我泡了一杯茶,让我坐下,缓缓地问:“为什么想考博?”我说:“我想当一名大学老师,也喜欢看书写作。”“快10月份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决定考博呢?”“我以为老师喜欢男生读博士,不喜欢女生读博士,所以不敢早来。”“谁说我喜欢男生,你一塌糊涂。”“老师,女生读博会不会嫁不出去?”“这是一句玩笑话了,嫁不嫁的出去要看缘分。”三年后的我回想起三年前的这段对话,不禁失笑,也忍不住动容。那时的我,懵懂而稚嫩,对未来充满未知;那时的老师,像一位慈父,为一个小女孩分析利弊,筹谋将来,还不厌其烦地去回答她那些听上去实在幼稚的问题。临走时,老师把我送出门,嘱咐道:“好好准备,也要做好两手准备。”幸运的是,我的另一手准备没有派上用场。2015年7月10日,我收到了博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当天我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从此走上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一定有荆披不破、棘斩不断、走到尽头也嗅不到花香的可能,但这一程将是我人生中最独特的风景。感谢恩师!”如今看来,要感谢恩师的地方恐怕远不止于此了。读博的前两年,我在老师隔壁的办公室看书写作,同其他师兄弟姐妹们一道,与老师朝夕相处。老师也有生气的时候,但他从未与我红过脸,也从未斥责过我一句,他在众人面前不吝惜对我的夸赞,我深知盛赞之下其实难副,这是老师对我用心良苦的鼓励与爱护。论文预答辩前,我将初稿交给老师审阅,老师看后把我叫至办公室,与我长谈了三个多小时,使我意识到自己部分观点的偏颇,之后我几乎是作了颠覆性的全盘修改。在最关键的时刻,我幸遇名师纠偏、指路,老师敏锐的洞察力与独到的判断力,我无法习得,却受用至今。大年初二,老师仍在办公室审阅我的论文二稿,替我琢磨如何才能塑造论文的价值点,并通过手写输入法在微信上给我发来长篇修改意见。我于家中如坐针毡,汗颜不已。临近博士毕业,老师又为我今后该找一份怎样的工作,会有一番怎样的事业而焦虑操心。与我前途攸关的事,老师时刻替我在意着。写至此处,我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的呢?弗洛姆说,爱的本质是为之劳作,使之长大,人们会爱他所为之劳作的对象,也会为他所爱的对象劳作。娇嫩的花朵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开出了花,老师始终在为我们劳作着。在这些花里,一定有君子兰,如同它的名字,身处芝兰之室,常与君子相伴;也有蒲公英,成熟了,便结出绒毛,随风飘到不知名的他乡。园丁还是那个辛勤的园丁,太阳还是那轮温暖的太阳,花儿不论飘到何处,它的心永远向阳。寸草之心难报三春之晖,惟愿恩师永远健康快乐。

感谢博士期间为我传道授业解惑的杨兴培老师、郑伟老师、于改之老师、何萍老师、孙万怀老师,你们于课堂上所弘扬的法的理念与精神,所传授的治学方法,已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不论这个年轻人将来成长为何种模样,当她揽镜自顾时会发现,你们的影子是她眼里的光。感谢卢勤忠老师、邱格屏老师在论文开题答辩、预答辩中为我提出宝贵的指导与修改意见,你们既是我的第一批读者,也是使我的作品变得更好的创作参与者,“一篇好文章至少要在资料新、观点新、方法新中占得一件”,这样的规训我永远不会忘。感谢辅导员宋玲老师三年来的辅导与陪伴,并选择我担任班长。感谢从小到大一直给予我知识与爱的所有老师们,何其有幸,有你们陪伴在我至今为止的每一个成长阶段,蜡炬成灰,照亮我前方的道路,甘为人梯,将我一步步送至清风明月的高台。我的自信、乐观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感恩与善意,都是老师们用爱一点一点浇灌出来的。以后我也可能成为别人的老师,老师们曾经给予我的,我将不遗余力地继续传递给他们。

感谢我的师兄弟姐妹们,我的同窗挚友们。有人说,人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也有人说,缺乏真正的朋友是最纯粹最可怜的孤独。我尚不识孤独的愁味,想来是因为你们。当我被朋友拉入一个陌生人稍多的微信群时,我立刻接到杨东师兄打来的电话,提醒我莫受迷惑,谨言慎行,此事虽小,却藏不住浓浓的暖意。为了准备考博,我求教于当时尚不熟识且似乎还未曾谋面的振林师兄,没想到收件箱里邮件的落款已然是一行温暖的小字“愚兄振林”。我在外地办事,龙敏师姐突然发微信告诉我次日当地会下雨,我方才惊觉,她记下了一个多星期前与我谈话时我偶然提及的行程。原来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凡此种种温暖的人与事,我可能从来无需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还要感谢曾与我在东风楼办公室有过一段朝夕相伴岁月的金华捷师兄、吴舟师兄、郝旭东师兄、蒋太珂师兄、王焕婷师姐、李舒俊师弟、刘环宇师妹、房慧颖师妹、吕小红师妹、何俊师弟、林雨佳师妹、谢非师弟、张歆仕律师,我们或比邻而居,或共处一室,或对面相逢,赌书泼酒,嬉笑打闹,在这段极有缘又极快乐的时光里,我们透过彼此更加了解他人,也更加了解自己。感谢与我一同明媚一同忧伤一同谈天说地胡吃海喝的朋友钟菁、张弘、姚澍、刘亮,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感谢我的同届博士同学张士彬、钱松、张庆立、王思维、葛立刚、郭大磊、周立波、黄辰、李腾,他们都是我的哥哥们。我还有很多要感谢的朋友,你们的名字很长,我无法一一列在这里,这些名字刻在我的心里。

感谢我的家人。在撰写博士学位论文的过程中,姥姥是我最忠实的互动者,我用最通俗的语言将我的论文举例讲给她听,请她作最朴素最常识性的判断,就像白居易作诗必定要不识字的老婆婆听懂才罢。而姥姥总能给我惊喜,甚至是点醒。读博期间,我的姥爷骤然离世,很遗憾他没有等到我博士毕业的这一天。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如果这是真的,我的姥爷就从来不曾离去。还要郑重感谢我的爸爸妈妈,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你们没有让我经受风雨,任我读到博士还不催婚,并且永远支持我的决定。有时爸爸也会发来一句话:“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以暗示他并不赞同我的某个决定。我回复道:“生命非棋,生命是一种长期而持续的积累过程,不会因为单一的事件而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不会因为单一的事件而救了一个人的一生,我们该得的,迟早会得到;我们不该得的,即使侥幸巧取也不可能长久保有。”一番来回之后,我便又得到了他们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我知道他们并不是认输,而是爱我所爱。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写完这篇后记,夏天已经来了,夏天也会过去,夏天还会再回来。可我的校园时光却永远回不来了……

                                                                                                                 胡荷佳

 2018年5月20日于华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