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乎斋夜话·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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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台“学术计件工分条例”,对青年学术打工仔可谓严苛,过去,至少普通刊物发表文章还可以算成果,如今不是“核心期刊”以上刊物,即使发表100篇也拿不到1分,而学术“核心期刊”在人为的刊物等级序列中是最低一档,一篇文章只能挣15分,而像《求是》这样非学术性的宣传刊物被设定的分值高达100分,《文学评论》90分,《文学遗产》60分。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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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了一辈子书,却从来没有诸多同道的那种“学术使命”感,因为实在不知道做学问的目标是什么?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语气不免太把自己当圣人,与妄人说大话并无甚区别,就连说“启蒙”听起来也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唯有“为往圣继绝学”或“传承文明”庶几近乎学问之道,但细细想来,“往圣”的“绝学”谁可以“继”?需要多少人“继”?“继”来做什么?“传承文明”的方式多种多样,何以必须靠写论文来传??何以必须发表才能传承??想来想去,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引人入彀之术或自驭之术而已,是谋取更多“稻粱”而作的自我包装。倒是那些老老实实以治学来“收其放心”的人,或通过学问来安顿自我的人,更像是真做学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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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开学时节,就有各级衙门校官,神气活现,出奇不意地出现在教室听课,然后评点课堂,引导讲课方向,虽然他们几乎不上课。一到考试时节,就有各级衙门校官,神气活现,大搖大摆走进教室巡视,然后发布文件,整頓监考纪律,虽然他们从来不监考,一到评职时节,就有各级衙门校官,神气活现,心安理得盘据评委座椅,然后干预评审,提出评审标准,虽然他们很少搞学术

斯文扫地,莫此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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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谓中国“学术之归,视乎科举,科举之制,董以八股,八股之义,出于《集注》”。今之国中人文学术,大概也不过如此,学术之归,视乎课题,课题之制,董以政策,政策之义,出于三、和谐梦,因此所谓人文学术人才,多像严复所见之学术人才,“生为能言之牛马,死作后人之僵石”,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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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华的那部名著时,突然意识到填表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在当今的学术领域也是如此。通过填写各种课题申请表和奖项申请表,一方面促使申请者用自我审查的方式规训自我,另一方面使他处于乞求者的地位而产生自卑感,同时,又利诱他去吹嘘自己的业绩,并为尚未达成的目标夸下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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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外很多学术网站阅读、下载论文都是免费的,但国内的学术网站却是用来圈钱的,从知网这类的大型期刊网站,,都把使用作者的劳动成果,而又向作者要钱这种事当成天经地义,下载一篇论文一至数元不等,那些以“净化网络”、“打击网络盗版”为名目来去除异端言论的“有关部门”,对这些用别人的论文向别人收钱的网站为什么从来就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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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就看见满屏的C刊广告,说中国人是最易被统治的民族,看看它的学术就知道,行政用暴力硬划个圈,再出来几个专家给这个圈以“权威”认证,这个圈就成了“学术大众”的“指路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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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专业”挂帅时代,“业余”是半吊子、不精深的同义词,但在人文领域,细密的分工和所谓“专业精神”,不仅让所谓“专家”变成了眼界狭窄,见闻闭塞的冬烘先生,也让思想和学术与你我的生活失去了关联,回归”业余”,不是要走向肤浅,而是要让人文与人的生活重新关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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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说,退休后,把所有的学术书都论斤卖掉,只留下一套《鲁迅全集》,因为在所有的专业书中,只有这套书他还想空余时翻翻。我忽然想起,在淸理各种旧书刊时,我最先清掉的也多是那些过时的学术期刊和书籍,留下的刊物竟然都是那些曾刊载有我喜欢的某篇小说的原发期刊,而几十年前购买的学术名著或文学名著,尽管也“过时”,却不舍得扔,因为有时候我还想翻翻它们。由此,忽然想起,这几十年来的所谓“学术研究成果”,最后都只是一堆垃圾,如果一个人不为评职称写论文,绝不会有人再读它们。最后真正还能吸引我们去读的,往往是那些还沾着真性情淋漓元气的作品。这么说来,学人们敝帚自珍的那些“学术成果”,唯有两个意义:一是作为他们获取功名利禄的进身之阶,这是大多数学术成果的用途,二是真正的“为我之学”,通过这些成果的研究,他们形成了一套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从而升华了自己的意义,极个别的若能经历时间淘洗,甚至可以成为名著。所谓“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其是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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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到七八岁,便被源源不断地放入“教育”的流水线上,先是用中小学的压模机,把每个人压成按教科书的标准答案应对世界的教科书人,然后又在流水线末端安放了一个“学年论文”、“毕业论文”压模机,按照一套“学术规范”,将教科书人轧制成有“学术素养”的人,最后宣布他们成材了……究竟是谁发明了这台论文压模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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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办学术对学术的最大破坏,就是将官家的外在标准变成“正常”的“学术标准”,并深深植入读书人的内心,变成他们的内在标准,并按照这种标准去衡量学术。一切学问只有被纳入这标准才能被官学认可,也才能被读书人认可,由此,他们对“学术”的热情,都变形为对官定学术等级的热爱和崇仰……

这几十年的观察证明,在大学学术和教学中,哪里有行政,哪里的精神就变成一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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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某个人说,写了一篇论文,能确定的是大约有五个人会认真读,两人是匿名审稿人,三人是答辩老师,如果论文发表,会有十几个到几十个关注相关领域的人“浏览”该论文,就是看看标题、论文摘要和作者,个别人还会引用你观点。这基本是一篇学术论文在的命运。在中国,命运稍好,除了那几个论文审稿人和答辩老师要看之外,若发表在C刊上,读者会比多一点,因为除了那几个关注相同领域的学者要“浏览”之外,每年同专业的十几万大学毕业生被逼写论文时,会搜这些相关论文,真读的有多少不知道,但这支论文大军的下载率不可小瞧。所以,一位非名人的普通教师,其论文下载率或会高于,低的有几十上百,高的能上几千。但与随便就上百上千上万甚至几十万的网络文字相比,显然是小巫。难怪学者们最喜欢挂在嘴上的是“学术价值”,因为有了这个“学术价值”作包装,就算根本没人看,心里也是有支撑的,那叫“名山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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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会议多是朋友圈会,总会见到不少熟面孔。一次见到某校名人,寒喧之后,他急切地问:看了这几天的《XXX报》吗?我茫然不解,搖摇头:我多年不看报了……他有点失望,坐下后说:今年长江学者公布了。我表示,不怎么感兴趣,也没关心。他唉了一声,说,上面有我。我恍然大悟,说,哦,祝贺祝贺……其实,我那时真不太清楚这长江学者是什么神圣,只知道院士是大腕,因为各大学都奉院士为神,后来才知道,长江学者也是神,只不过在大学神谱中,地位略低于院士。自那次之后,凡有长江学者公布,都去瞄一眼,看看我认识的人中又有几个进了神谱,最后才发现,当年和俺一样的好些凡人,都入了神谱……敢紧喝口水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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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教授对自己的学术声誉颇为在意,虽然写了几十篇论文,出了四五本专著,在学界也混得脸熟,但每到填报成果,还是不免惴惴,因为要填“学术反响”,能算”反响”的那几大文摘和复印资料都难见其名。一筹莫展中,他百度了一下他的名字。忽然发现,有五十多条信息跳出,遂大喜,在“学术反响”一栏很自信地填上“见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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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以后,用各种类型的”学术规范”绞杀了80年代活跃的思想,用各种类型的期刊和课题制造了学术等级,从而也制造了各类学者对自己等级的幻觉和所谓学术抱负的幻觉。从此体制内的学者沉溺在自以为是的学术世界里,对现实再也没有说话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