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论坛发表了我的论文

社会科学论坛201712期发表了我的论文《昆仑就是黑伦》,全文如下:

 

                     昆仑就是黑伦

   

内容提要“昆仑”的本义是“黑伦”,是为黑中最高等级。尚黑为原始苯教固有的特征,也是华夏文化的底层色。昆仑的“黑山”本义把华夏文明的源头指向了青藏高原。

关键词:苯教;尚黑;等级;礼制;阿尔泰语中“黑”的几种重要读法:nuur(那);kha-(喀);khaila(哈拉);kun(昆)

作者简介:徐江伟,独立学者,从事文明起源研究,著有《血色曙光:华夏文明与汉字的起源》《寻找另一种起源:华夏文明猜想》二书

 

“昆仑”是与华夏文明起源密切相关的概念,华夏古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来自昆仑,是为祖宗神山。它的本义是什么?近代以来,已有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考证指出,“昆仑”的本义是“黑山”。例如,何新先生《诸神的起源》第五章古昆仑就有这方面的专门考证。但仍然有许多人对此表示怀疑、表示无法理解。

这也难怪,因为今天汉民族并没有尚黑的习俗,黑色被看成不祥之色,是为丧葬的颜色。有“黑”的词汇都是贬义的,如黑手、黑客、黑箱、黑屋、黑脸、黑心肠、、黑五类等等。人们很自然就会发出这样的质疑:“如昆仑山是黑山之意,则古人何以将一座神山命名为黑山?

    那么,在华夏古人心目中,黑色也是不祥之色吗?这已涉及到华夏文明起源的机理问题,因此从未有人能把它说个明白,故有必要专题讨论之。

“昆仑”其实是典型的阿尔泰语词汇,如硬把它放到汉语、汉文化中去解释,是怎么也说不通的,因为农耕汉民族和汉文化最终并没有继承以黑指代天、以黑为贵的原始苯教观念,但古人的尚黑习俗在雅言字中烙下了许多痕迹。

    昆,在金文中是象形会意字,它由上面一个表示太阳的“⊙”,下面并排着的两个“人”(比)组成。造字方式已经告诉我们,其本义就是“天人后裔”的意思。《尚书·仲虺之诰》:“垂裕后昆。”左思《吴都赋》:“虞、魏之昆,顾、陆之裔。”用的都是“昆”的原始本义,意为直系后裔。

    问题是,华夏古人心目中的“天人后裔”为什么都是黑的呢?因为原始苯教认为天是黑的,天祖也是黑的。这与苯教以乌鸦为始祖、为祖灵化身有关。应知古人在⊙里加一黑点,就指在天之祖,其形象是一只黑乌。华夏古人认为他们皆由这只黑鸟飞来交配繁殖出来的,死后也会变成黑乌飞回到天祖之地去。因此在古人观念中,祭祖、祭天和祭乌是同一回事。而这其实就是“天人合一”的本来含义!

原始苯教“天是黑的”观念在藏语中有最典型的反映,藏语的“天”就读作“那木”(nuur-mu),本义是“黑王”。藏语的黑读作nuur,后缀虚词mu就成为专有名词。既然天是黑的,祖先是黑的,当然就没有了不尚黑的理由。

藏语黑又读作“喀”(kha-),藏人把乌鸦叫作“喀特”,把鹿儿叫作“喀瓦”,把战友叫作“喀倅”(khacuu),这些都属于尊称和爱称。

推而广之的话,古代把皇帝、首领叫作“可汗”(khahan)笔者的考证是,本义也是“黑王、黑人”;把皇后叫作“可敦”khatun),则是黑之端、黑之源的意思。

古代阿尔泰游牧民族都有这种共同的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就是用黑色来指代血缘关系。在蒙古语和满洲语中,“姓氏”与“黑色”是同一个词,读作“哈拉”(khaila),实是藏语kha后缀-la音的结果,在藏语属于“喀”尊称读法。在蒙古语中黑也是“爱”的代名词,蒙古人如果说:我要哈拉你!他其实在说“我爱你!”蒙古语“爱神”读作hairiin ungu哈林翁古),本义是“黑神”。蒙古语“真爱”读作hariin tenger哈林腾格里),本义是“黑天”。

在蒙古语中黑是“善”的代名词,蒙古谚语:khaila de khala,furu de furu(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古代藏族和彝族都有这样的习俗,在迎接高贵客人时,会把客人的脸抹黑,属于非常隆重的礼遇。至今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锡伯等民族抹黑节,时间一般在正月十六其时族人互相走动祝福庆贺

古代新疆地区有焉耆国,古语叫作喀喇沙尔Khara Shar本义是“黑地、黑国”。此外还有“喀喇汗王朝”,“黑汗王朝”。

黑也是高贵的代名词。据藏人史诗《格萨尔王传》描述,古代藏人国王和大巫师都是“着黑色法衣,头戴黑羽毛冠,项挂人头串珠。”

从西夏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祖先颂《申根赞歌》可知,当时西夏党项贵族皆以“黑头”自称。与其头发和肤色无关。《新唐书》也把西夏党项羌叫作“黑党项”“黑头”所以尊贵,皆由于与西夏“天子”存在血缘上的联系。游牧社会自古就是严格意义上的血缘社会,高低贵贱皆是由血缘关系和姓氏注定。

成吉思汗第六次征伐西夏时在西夏境内宁夏海原县去世此地元代被命名为海喇都哈老徒行宫),蒙古语就是“黑都、大黑”的意思。但成吉思汗的祭陵是在鄂尔多斯叫“伊金霍洛”,其蒙古语本义也是“大黑、上黑”的意思。

此外阿尔泰语中的“黑”还有很亲切、很厉害的意思。如藏族有圣人名叫“吞弥·桑布扎”,其母亲叫阿孥”(),前缀a-音藏语是黑(nuur)的尊称读法。蒙古族抗清大戏《阿努可敦》这个”也是同名异写。

如此举例之后,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史记·夏本纪》中,夏禹把黄河叫作“黑水”的,这并不因为当时黄河水是黑的,而是对黄河的尊称,来自苯教观念。其实藏人至今称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叫“那曲”,意为“黑河”,或曰“母亲之河”。至于东北平原上的松花江,隋唐时代叫“那水”,源头也在藏语,乃是远古以来羌藏类游牧民族遥远迁徙留下的足迹。

秦人崛起于西羌之地,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人立朝之始衣服旄旌节旗皆黑。《晋书》记载,夏族后裔匈奴首领刘曜建立的“前赵”,其祭天礼仪中“牲牡尚黑,旗帜尚玄。  这些皆因为他们是苯教背景的游牧民族。

昆仑山东西长2500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荒凉高旷,几乎寸草不生。但它是藏人心目中的祖宗神山,藏语叫作“阿玛尼木瞻木松“阿尼青本义都是“祖宗之山、老爷爷之山”

昆仑之“昆”,在阿尔泰语中是“黑”的其中一个读音。明代《鞑靼译语》:“深色,昆。”意思是鞑靼语把深黑色读作kun。  汉语方言中你就找不到把黑色读作“昆”的例子。

能让牲畜熬过寒冬的冬季牧场,藏语叫作昆萨”(kun-shar),本义就是“黑地”。元末,,一个由“黑人、。

明代华夷译语》:大人,也可昆。这个“也可昆”就是“大黑人”的意思,蒙古语大读作“也可”yeke

史记·大宛列传》《汉书·张骞传》皆记载,大月氏和乌孙的王号叫“昆莫”,藏语就是“黑王”的意思。 苯教认为,是先有大人而后有小人,是先有昆莫而后有百姓,百姓皆靠黑王的养育而得以存在,而不是相反。

南宋罗泌《路史》有西夏党项族源的记载,曰:党项悃之后。”传说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叫“昌意”,别号“kǔn笔者推测其为“昆”之异写。古代游牧民族都有让少子守灶、以少子为嫡系的观念,昌意有这个别号是符合情理的。

再说昆仑之“仑”(仑是伦的本字),对应的是阿尔泰语一个常用后缀音。古代游牧民族观念中,天地万物皆有尊卑等级关系,天造地设而不可改变,有尊卑关系的东西都要后缀-lun以表示“至尊”,如古代满洲语、藏语把箭、族叫作“索”(so),部族国家就叫作“索伦”。游牧民族的特征是一个部族就是一个“国”(guo),但要读作“国伦”(guolun)。因为古代游牧民族始终以军事联盟的形式存在,在每个联盟中,族与族之间是有严格尊卑等级关系的。古代蒙古族的核心部族的叫“尼伦”,亦称“扈伦”,都是尊称。

以至于大地上的河流,在苯教观念中虽都属阴、属母,但也是有等级关系的,蒙古人心目中的祖宗神河西辽河叫“西拉木伦”(黄河),这“木伦”就是“母伦”的意思。蒙古人心目中圣湖“呼伦湖,唐代叫作俱伦泊其实蒙古语“天”也读作“那伦”。后缀-lun以表示至尊。

当如此举例之后,我们就不难发现昆仑之“仑”从何而来了,它确来自阿尔泰语特有的黏着式构词方式,来自古代羌藏类游牧民族的苯教观念。黑色在农耕汉民族习俗中被看成不祥之色,用来代表死亡,唯恐避之不及,也反证了昆仑“黑山”崇拜不可能是农耕民族固有的习俗。

苏雪林先生《昆仑之谜》开篇叹曰中国古代历史与地理,本皆朦胧混杂,如隐一团迷雾之中。昆仑者亦此迷雾中事物之一也。而昆仑问题,比之其他,尤不易董理。盖以其真中有幻,幻中有真,甲乙互缠,中外交混,如空谷之传声,如明镜之互射,使人眩乱迷惑,莫知适从。故学者对此每有难于措手之感。而“海外别有昆仑”……又有所谓大昆仑,小昆仑焉;东昆仑,西昆仑焉;广义之昆仑,狭义之昆仑焉……昆仑岂惟中国之大谜,亦世界之大谜哉!

    笔者认为,当华夏文明之源被探明之后,此“大谜”就迎刃而解了。局限于古代地理知识,古人不知有青藏高原,只知有昆仑“昆仑”本来就是一个等级观念。对游牧于这片广阔高原上的古代羌藏类游牧民族来说,昆仑山就是他们祖宗神山。从遥远的史前时代开始,随着青藏高原的日益抬升,或者雪线的突然下降,这片高原上的气候变得原来越严酷,越来越不适宜游牧,他们被迫一批又一批地从这片高原迁徙而去。当他们在征服之地建立起奴隶制王国后,很自然地,他们又会在选定一座山来埋葬他们死去的“天子”,以作祭天之所,同样名之曰“昆仑”,最后昆仑山就会遍布各地。但等级最高的昆仑,其位置始终是不变的,仍在青藏高原上。

《大清一统志》记载,昆仑山当时蒙古语还叫巴颜喀喇”,这个“巴颜”是古代蒙古人是对部族首领的称呼,蒙古语也是“富饶、高贵”的意思。有人以喀喇昆仑Khara Korum)同义复合不合常理,来否定昆仑的黑山本义也不难解释。因为那是一片极为广阔高原,古代羌藏类游牧民族有叫“喀喇乌拉”的,也有叫“昆仑阿岭”的,后人标注地图为周到起见,就以“喀喇昆仑”来命名了。

蒙古高原上有许多叫哈拉淖尔”(khala zuur的湖泊蒙古语意为黑色的湖泊”。其实蒙古语“淖尔本义就是“黑的”。自然规律是,有湖泊的地方必有丰茂的草场,这种地方就被认为是“黑的”。到后来nuur的本义反而被遗忘了,为表示崇敬,又加上“哈拉”,于是成了看似累赘的同义叠加的地名。

从古老的苯教尚黑习俗中生发出来的词汇:昆仑、淖尔、那木(南无)……都在告诉我们,人类确是一种由观念支配的动物,不仅社会形态是观念的产物,在语言的起源过中,也是先有观念而后有词汇,而不是相反。词汇充其量不过是已存在的观念的一种投射而已。可惜这个重大的历史语言学问题,这个人类语言发展的一般规律,还从来没有被中外语言学家认识到、研究过!

 

注释:

何新《诸神的起源》85页,第五章古昆仑天堂与地狱之山2007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

欧阳修新唐书》卷221《党项传》2015年,中华书局

⑶⑷司马迁《史记》夏本纪,秦始皇本纪,2008年,中华书局

⑸房玄龄等《晋书》卷1031996年,中华书局

贾敬颜蒙古译语女真译语汇编1990年,天津古籍出版社,94页“鞑靼译语”章,25页“华夷译语”章

班固《汉书·张骞传》1962年,中华书局

苏雪林昆仑之谜》,1页,1956年,

 

 

2017年第12期目录

发表时间:2017-12-20 15:59:46 文章来源:  浏览次数: 

学术论衡(特约主持: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

中国大陆当下人口实证研究

——2016年中国只有12.8亿人[美国]易富贤

学科新探(特约主持: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王宁)

昆仑就是黑伦  徐江伟

论黄榦的礼学思想

——以礼例为考察对象 王志阳

王夫之理、势概念的内涵再梳理

——以《读通鉴论》为中心刘荣

《说文解字》性质辨析

——以许慎《说文解字叙》为例 刘光洁

约翰·费斯克的通俗文化理论与中国语境丁文俊

探析《醒世恒言》中喜剧性情节的多重功能与效果黄如嘉

学术评论(特约主持:清华大学教授)

话语影响力研究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何玉兴

伟大作家的心灵结构与巴金精神的立体启示

——陈丹晨《巴金全传》解读吴励生

学界人物(特约主持: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杨玉圣)

古代和当代的先知余世存张弘

我脑海中的李佩先生熊卫民

学人随笔(特约主持:复旦大学教授李剑鸣)

“湘西王”陈渠珍的《艽野尘梦》李青果

清华校史钩沉(之二)

费孝通:一位特别的清华研究生谢志浩

学者论坛(特约主持:

张书杰

MOOCs平台及其大数据与学习科学的发展

——技术与理论融合视角下的考察刘超李曼丽

学界观察(特约主持:湖南理工学院教授余三定)

双元协商民主视角下的民主立法

——兼论公众参与立法问题牛旭

职权法定原则:政府权力清单的法理依据王芳

来华留学生:中国故事讲述者与国家形象宣传员马春燕

澳门的语言资源与语言规划[澳门]孔繁清胡波

书林评介(特约主持:清华大学编审仲伟民)

创新不可忽视常识与逻辑

——读《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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