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峻铄:论文五年,定下与武夷岩茶的缘分

作者简介:刘峻铄,一名写论文写了5年的中山大学古文献学的博士生,专研岭南古琴文献与琴史。新生代老茶鬼,日常从事艺术推广活动和小提琴教学养家糊口。



到如今,我起笔撰述《岭南古琴文献与琴史研究》已快五年。撰述此题必须大量搜罗资料,是个苦力活。只不过翻看古人的诗集也是有乐趣的,就如同“刷”了一遍他们毕生的朋友圈。古代文人也足够风雅,即便物质资源缺乏,仍不会错过半点弹琴读书、喝茶游赏、聚会行吟等助长灵性的机会。他们交往活动之频繁,内容之丰富,难免令人羡慕。

  

这当中,关涉武夷岩茶的内容,我都有留心。毕竟写博士论文这五年,奠定了我与武夷岩茶的缘分。因为近年得尝岩茶上品,令我神思倍佳,之后便时时饮酌。宋人白玉蟾善品武夷茗,其《饮茶歌》有“味如甘露胜醍醐,服之顿觉沉痾苏”句,即知裨益神思。我也因茶变得更擅谛观内心,在安静的时光里疏导狂野的内心世界,最终本人与枯燥的论文生活达成了心灵上的和解。庞大的博士论题也可以被驾驭,致心虚静的心态也使我对古人文章有了新的领会。因此,对岩茶的偏爱促使我对岩茶的信息敏感,以便加深对它的历史认识。


中山大学北面1924牛茶馆是熟人所开,看名字便知与中山大学渊源颇深。“1924”是中山大学建校时间。“牛”则指武夷山牛栏坑,该山场的肉桂种茶叶是当前茶界娇子。茶馆主营岩茶,老板王博士毕业于中大哲学系,他日常介绍我是他的师弟。我暇余从事艺术,茶馆中心的舞台这里为我组织活动提供了方便,我的活动也会带动这里的客流。籍这层关系,我们时不时来一泡顶级大红袍、牛栏坑肉桂、慧苑坑水仙是常事,谈话中有了茶自然就少了些隔膜。


茶馆小影 By 刘峻铄


与师兄结交后,啜惯了岩茶的滋味,很难辍饮。一旦得尝上好的岩茶,身体就再无法将就次品。清代慈溪文豪袁枚与我境遇相近。袁氏乾隆丙午(1786)亲游武夷,得尝山僧道士赠饮。他的描述是“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又“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阳羡虽佳而味逊”,“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需知未上武夷品真茗之前,袁枚还以为武夷茶“味苦如药”。事实上,优质武夷岩茶花果香气滋味十足。按袁枚的说法,乃“杯中已竭香未消,舌上徐尝甘果至”(《试武夷茗》)。现在,我也能体会出茶汤在冲泡时的情状,茶叶所在山场的特点,还有当年的雨水层次,舌头的果香花香。这么短时间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老茶鬼,就是做活动和做博士研究带起来的因缘了。


配图选自互联网


“知乎”网站上因论茶出名的@joy cai说我味觉敏锐,喝茶天分颇足。我们在茶馆认识,现在她也成了我长期聚会的茶友。我曾经毛笔手书一纸诗歌赠给Joy Cai,录自近代台湾连横的《剑花室诗草》中的一首茶诗,见:

新茶色淡旧茶浓,

绿茗味清红茗秾。

何似武夷奇种好,

春秋同挹幔亭峰。

诗后有注释,谓:“武夷多奇种,而幔亭峰尤杰出。烹瀹之时,须以春秋两季之茶合泡,色味方匀”。从兹诗看作者连横,实系岩茶方面的行家,将此诗抄录给资深的Joy Cai最合适不过。“浓”和“秾”特别彰显好茶在色泽和滋味上的厚实感。且诗中提到的“幔亭”,乃武夷产茶的山峰之一,现早已是国字号的武夷茶品牌。即使是当年幔亭峰所出茶叶,也是皇家御贡,可见连横品位够高。诗中所说的“奇种”,乃武夷山古老优良的有性系农家茶树,只因不像大红袍、水金龟、雀舌等众多名丛有过命名罢了,往往奇种口味尤能给人惊喜。当年的“肉桂”在清末还是非主流,即是奇种。但以它独有霸辣口感,如今已经是现代人茶台上的明星了。清代蒋衡的《茶歌》即谓“奇种天然真味好,木瓜微酽桂微辛。”连横玩得很精致,采春秋两季奇种炮制后再合泡,得花很大的时间成本,属于真正的玩家。


对茶上心,使我研究文献时都会对武夷岩茶的信息保持敏感。生怕一个有助文化宣传的材料就在浏览的刹那被错过。所幸众多岭南诗歌文献中,总会有一两首赞咏武夷佳茗的诗作。这算得上是我研究之余的意外发现。明末清初的岭南遗民众多,“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声名尤为显赫。如此重要人物,与武夷岩茶亦有缘分。其《饮武夷茶作》称:

武夷新茗好,一啜使神清。

色以真泉出,香因活火生。

摘来从折笋,烹处正啼莺。

白白瓷杯里,花枝照愈明。

屈大均能喝到武夷茶,应为闽人蓝涟所赠。蓝涟是福建侯官人,与岭南遗民屈大均、陈恭尹、王煐等人交好,其诗集名为“采饮”,今藏国图。屈大均《闻蓝子谈武夷折笋隐屏之胜有作》、《送蓝生还闽》等诗,都可证他与武夷茶的因缘多自蓝涟。“折笋”、“隐屏”,都是武夷的山峰。“折笋峰”也叫“接笋峰”,清初乃优质茶叶产地。乾隆皇帝有诗谓“就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鲠。葵花玉夸旧标名,接笋峰头发新颕”,可知折笋峰在清代茶界地位。屈大均在《饮武夷茶作》便有一行细注称“武夷茶,以折笋峰茶洞种者为佳”。


 《翁山诗外》中的《饮武夷茶作》


查屈大均咏诗之时为康熙二十三年,正是武夷茶由绿茶发展出乌龙茶(岩茶)的时代。乌龙茶的技术是在仿制安徽僧人松萝茶的基础上发展得来的,只是岩茶在焙炒前茶叶发生了一系列的“酶促”、“氧化”反应,使茶叶颜色变深,再经火功焙出更浓郁的芳香。同为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在其《采茶歌》曰“茶叶青,茶叶碧,茶叶黄,茶叶黑。茶变色,日变易”即表明这种茶叶变异的过程。岩茶茶叶香气复杂,烹之有花香果香奶香等等。再加上武夷岩的矿物滋养充足,岩茶更透出岩石的矿物盐分和青苔滋味,乾隆皇帝诗中的所谓“骨鲠”即有这意思。这些滋味,都依赖武夷岩得天独厚的雨水及山场条件。


屈大均诗谓“花枝照愈明”,给我们展现了他的内心观照。屈氏有蓝涟指点,体会茶中基本的花香气不在话下。“花香”最先是我喝凤凰单丛的体会,但饮岩茶之后观照之境愈深。潮州单丛的气味好理解,冲泡的时候一股玉兰花香便直接窜进体内。但若说 “骨鯾”深厚,还是师兄入股的那家武夷茶厂的水仙、肉桂更富滋味。茶厂苏氏父子是首批国家非遗传人,现年90多岁的苏德发自幼做茶,如今武夷仙窟的茶山要道,也是苏氏所开。苏记的茶叶烘焙老到,气力甚劲。除了花香,更有矿物盐分、青苔的滋味,加之入喉颇润,就如酌甘露,神思逐渐走进迷蒙的武夷境。这就是传说中的“山场气”。



我少时读《红楼》,初不解贾母所喝“老君眉”为何茶。偶见嘉道间广东恩平举人吴松《清晖阁诗钞》有一《与梁弧门维熊品茶》诗,谓“百余年来尚武夷,包种小种老君眉”,初疑为武夷奇种。后见清代郭柏苍《闽产录异》,亦谓老君眉“叶长味郁,然多伪”、“光泽乌君山前亦产老君眉”。翻查《光泽县志》亦见“一名远播者茶,以老君眉名”、“乌君山前山后皆有”,则确信为武夷茶。但历时百年,至今日老君眉为何滋味,实未来得及寻索。只是到了清后期,“乌龙茶”工艺成熟,众人以乌龙呼之,制法先行,有时不管种属。清晚期香山刘东序《行囊杂咏》有《谢梁云岩惠乌龙茶》、香山罗蕙屏《翠藤馆吟草》有《酬友人馈乌龙茶》可乌龙茶见风行珠三角。他们品茶,尚不是今日开水冲泡。而是泉水烹煮,大有讲究。如刘东序之“活水兴澜蟹眼青”,罗蕙屏“水测蟹眼温”,都是看烧水的滚沸程度。水沸如“蟹眼”,正是茶汤入味之时。


品茶无疑是细腻功夫,无论是烹煮抑或是冲泡,各环节都见心性。心性,非具体的事物,但泡出来的一杯茶倒能反照之。冲泡手法的快慢刚柔能影响滋味,品之即能省察性情。一冲一泡之间,需要细腻的素养。就是这份细腻感,倒让我对自己的民族产生几分自豪。毕竟我们是这样喝茶的,不为形式,不是附庸。我们精细地抓住芳香的信息,重回茶叶生长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似乎“天人之际”的内涵,在岩茶入口的那一瞬间顿时有所领悟。史迁所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本身要求有全息的天地灵感,以及学问功夫。兹乃吾民族学术品格。喝茶谛观身心,感山水气息,正适宜营造溪山读书的氛围。鄙人不才,虽学术未有成绩,倒是依赖案上岩茶,渐与古之大夫愈有共鸣了。



但愿有空一起品茗(长按扫取给作者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