屌丝传

老涂,姓涂名龙。江西赣中某县人士,据称毕业中国某科技学院(后查证为美国克莱登大学)。自称涂诗人,会写旧体诗,亦自号涂半仙,懂八卦,会阴阳,晓周易,知天文,通地理,能算命。

以上为老涂自述。我所知道关于老涂的一些事迹,是在他三十岁之后。因为直到这一年,我才认识老涂同志。

那一天是在公司办公室,我们作为公司的业务员回总部来报帐,百无聊赖之际见到经理领着一个肩背编织袋,糙脸,拉喳胡子的小平头中年汉子,向我们走来并介绍:这是涂龙同志,新来的,你们几个带他去下公司宿舍,给他安排一个铺位。小平头一脸憨笑望着我们,谦恭的神态一直保持到我们把他带到公司宿舍。

初识老涂,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公司人事部因为在人才市场招不到人,跑劳动力市场招来的民工。而且还是一个刚从工地下班的民工,被我们求贤若渴的人事经理拉到了公司。这里顺便说一下我们公司吧,名字挺高大上,中国商信文化发展有限公司XX分公司,地址设在省府大院,主业是做工商企业信息,类似于电信黄页。业务就是跑各地各公司工厂收集登记基本信息,免费登记,收录,但做广告和买书要钱。这业务当年马云也干过。(容我吐糟一下,,,那时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人家马云现在成了首富,我等依然是屌丝~~~),在二十一世初互联网还不太普及的那几年,这生意还是有点市场。

好了,言归正传。其后不久,老涂就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时候恰逢五一时间,七天假,也挺漫长,公司就开会,搞培训,再让新员工一个个上台发言,自我介绍,。其他人统却忘了,唯有老涂,记忆深刻。在念到老涂名字时,只听到台下某个角落传来咣当一声凳子一推倒地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一陈咚.咚.咚大步流星的脚步声奔上台来。

正是老涂,激情飞扬的老涂,捏着一张稿纸,站在台上。大伙儿照例鼓掌,但掌声稀稀拉拉。老涂像个将军一样朝大家挥了挥手,然后以一个下压的姿势结束掌声。

”尊敬的李总,在座的各种同事,大家好!”,老涂以高分贝的嗓门开始了开场白,稍停一下,马上又接着说,”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要说的大家都说了,我给大家念一首诗,我自己写的……”

念诗?还自己写的?!众人一下炸了锅,有人立即起哄起来,有人还吹起口哨……场面一时欢乐起来,只是有点吵闹,于是老涂涨红了脸,捏着刚展开的稿子,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

三十多岁,喜欢梳个大背头,走路始终把腰板挺得笔直的李总见状,赶紧起来维持秩序了。“今天是大家的自由表达时间,不限方式,不限方式~”,接着转向老涂,“我们的新人,涂龙同志,应该是一位才子,大家给他加油~”。随着李总的带头鼔掌,大家又为老涂拍了一次手

老涂头上已经有些冒汗了,这时赶紧擦了一把,然后清了清嗓门:

“沁园春-商信——”

下面又起了一陈小小的骚动,这时老涂赶紧往下念:

“中国江西,商信文化,工商信息。看中华大地,无数企业。华夏南北,工厂遍地……”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最后二句,老涂以一种雷钧之力来结束自己这首铿锵有力的大作,“数风流公司,还看商信!”

会场的气氛达到高潮了,各种鼔掌声,欢笑声,口哨声又响起了起来,……在经历一次又一次刻板沉闷的公司例会之后,这种气氛实在难得。李总似乎也很高兴,又带头给老涂拍了一次手。

散会后,大家去隔壁的一个食堂吃饭。老涂意犹未尽,见人就问:

“怎么样,我作的诗还可以吧?——咱们李总是个懂诗的人,我一看就是个搞文化的。”

大家都嘿嘿笑着,无法接话。

这时公司文员何小芳问到:

  ”涂龙,听说你还在北京读过大学,真的假的?”何小芳长很挺瘦,但身材不错,喜欢穿高跟鞋。性格沷辣而又直爽,是公司人缘不错的一个姑娘。

对这种问话,老涂很是有些不屑一顾,“当然,想当年,我还是班上四大才子之一呢,人称涂诗人……你不相信,我的包里,现在还有很多我之前写的诗呢。”

“这样啊,失敬了失敬了……”,何小芳哈哈大笑,“我信我信,哪天有空,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哦。”

”没问题!”,老涂十分大方的说来,”等吃完饭就可以给你看——关键,你也要懂诗。

 “那我不懂。”

 “你真想看,不懂也没关系,我会讲给你听……”

“我吃完饭要去逛街,可能没空哦。”

“你逛完街回来也行,我不急的。”

……

最后的结果是,老涂那天一直在宿舍等着何小芳,在晚上十点之后,终于等到她的回来。何小芳一脸疲惫,看到老涂抱着一大摞书稿在等着她,大吃一惊,结果那个晚上成了何小芳有史以来最难忘的一个晚上。

据何小芳后来讲,“那个死涂龙,我就跟他开了句玩笑,他居然当真的!拿着一大推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命给我讲,口水几次都差点喷我脸上……我跟本就不知道他写的什么,说的什么,我困的要命,他还不走,真没见过这种人!”

何小芳的话后来传到老涂耳里,老涂不以为然。“没懂,也正常——诗词不是每个人都能懂的,光体裁就分很多种,有五律,七律,有歌,有赋……”老涂后面还说了很多,可惜大家都不懂,所以也就都没记住。

老涂常说,男人三十而立,只有立起来了的男人,才有资格找女孩谈恋爱和结婚,没有立起来就去干这些事,都是不负责任的。对于老涂已三十岁至今未婚,甚至连女友都没有的事,老涂的解释很合理,“之前,光顾着学习,毕业之后又去遍访高人,学周昜,学道,都耽误了,但那又有什么呢?艺多不压身,我现在可以说走遍天下都不怕……”

老涂有没有“艺”我不知道,但老涂的穷,大家是都知道的。早餐是从不吃的,中午会打二份青菜一份米饭,晚上一般是一份二块钱的汤面或者一块钱的拌粉。我们很奇怪一个大男人,每天这点东西就能打发肚子,老涂解释到:人体最适合的养生方式,就是七分饱,吃得太饱,不是好事,肠胃劳累不说,还易得各种高血压高血脂等毛病……  老徐的衣服,永远只是二套换洗的,虽然经常要半个月才换一次……  平日里,除了看他的一些宝贝书,哪都不去……个性是一方面,缺钱也是最主要的

进公司二三个月之后,老涂觉得自己“立”起来了。虽然他业务能力很一般,甚至可说是一般里面的一般了。在靠提成吃饭的这种公司里,老涂过得依然捉襟见肘。但某一日,老涂碰见我,神秘的把我拉到一边,还四下打量了一下,确定无人后,才对一脸懵逼的我低声说道:

“老廖,你觉得办公室的校对员兰兰怎么样?”老涂眨着一双有些迟纯的双眼,盯着我问。

“小兰子啊,挺好啊——怎么,你小子想祸害人家了?”

小兰子叫计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微胖,个子不高,脸上有些雀斑,很喜欢笑。一脸的学生气,所以大家都亲切的管她叫兰兰或者小兰子。刚从学校出来实习的,来我们公司做校对,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嘿,老廖,你可别乱说……” 老涂神态还有些扭态.慌乱,实在与他这个年纪有些不符,“是这样,”老涂拉着说,“我会写诗的事,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了,昨天特意来找我探讨了半天呢,真的是探讨——别看她看起来不大,对诗词方面也了解的不少……聊了挺久的,最后还借了我二篇稿子走了,说是要好好研究研究……今天在路上碰到我,远远就跟我打招呼……”,停了一下,老涂又四下望了一下,“老廖,都知道你的公司情场老手,你帮我分析一下,兰兰,她是不是对我,有那个意思了?”

我的天!就这么点破事也搞的这样神神叨叨,还日思夜想的,我真想立马浇上一盆冷水让他马上清醒清醒,但望着老涂此时满怀期待的眼神与一脸憧憬的神态,我不忍心了。

“这个嘛……不好说。怎么分析呢……”我吱唔到,实在不想违背良心,又不忍心打击他,“也可能吧,小姑娘刚出校门,或或本身也是个文艺女青年呢,很多不懂……难得碰到像你这样一个大才子,一下心生仰慕,也是正常的……反正,机会嘛,也是有的……”我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后来老涂满心欢喜的走了。

以后的日子里,就经常能见到老涂和小兰子走到一起了。但不管任何时候,俩人都至少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一见熟人或同事,老涂往往先红了脸,小兰子倒一副无所谓表情。说实话,我还是非常好奇的,见到他们多次走到一起后,我就想,他们难道真的开始了,或许,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打探一下。

某天在食堂打饭,看到老涂,小兰子俩人已坐在餐厅一角,赶紧把饭盒端到他们那里去。顺便看了下他们的伙食,老涂今天居然点了青椒炒肉和荷包蛋,小兰子也一样。真难得。

“俩位,哈~我来做个灯泡,不介意吧?”我一面嘻皮笑脸,一面在他俩傍边直接坐下。

老涂见是我,一脸憨厚地笑着。

“不介意,不介意,哪里有那么多灯泡啊,你看,这里本身就很明亮”。小兰子倒是很大方,指了指傍边的玻璃窗。

”你们在聊什么啊,见你们聊得很起劲的,还在和我们的涂诗人聊诗吗?”  我坐下后问到。 

老涂:嘿嘿

小兰子:嘻嘻

得,俩人挺默契,居然光笑不说了。

“看来还是把我当灯泡了啊,既然打扰到二位了,那我就走喽——”,我假装收起饭盒,作势要走。

“别~”  小兰子马上拦住我,“真没什么,就是我在向涂大哥请教书本上的一些问题,”然后又转向老涂,“是吧,涂大哥?”

“老廖也是朋友,兰兰,没事,我们可以继续说的……哦,刚才你问到柳永,关于柳永……”  老涂终于也说话了。

接下来谈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我知道在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以这种方式泡妞的。

但老涂的罗曼史结束得有些突然。

大约二个月后的一天,老涂已开始公开宣称自己即将而“立”:事业有了,也要开始为自己负责”了。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准备为谁“负责”了。只是他们虽然还经常走在一起,俩人距离依然超过一米,依然从来没有看到他们牵过一次手。

但,某一日,小兰子突然辞职了,走人了!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老涂。

老涂一下懵了,很久没反应过过来。得知小兰子走后的那一个下午,老涂都呆在办公室,不停地问着办公室每一个人,小兰子怎么走的,为什么走,去了哪里,,,老涂眼睛通红,在办公室犹如困兽般打转。最后,他所得到的全部信息就是:一早就走了,人家要回学校准备论文答辩了,来时就说的是打暑假工……

老涂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老涂就把自己的编织袋翻过来,把他里面所有的唐诗宋词书藉及所有稿件,全是收起,重新装在另一个小一点的编织袋里,然后把它们塞到那个大袋的最里面,再把那些周昜,山海经,奇人相术之类的书翻了出来,摆在上面。

”女人……都是很现实的。”若干天后,老涂终于开口说话,“女人——说到底,还是喜欢钱的,我老涂,不就是没钱么?其他的,我老涂缺哪样?……”老涂手里捏着一本《易经》,继续发表着论述,“人这一辈子啊,总有高潮低潮,运势起伏,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几人能懂人生奥妙?”

老涂这时觉得,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没有“事业”,金钱啊,女朋友啊,都无从谈起。他决定好好跑单了。

但做业务,话说回来,虽然门槛不高,是人是鬼都能尝试做,但做出业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同时具备高情商、高智商、口才外加脸皮厚,缺一不可。老涂其实一样都不具备。

有和老涂一样跑过单的同事,曾这样讲述过老涂的业务过程:“进门,一脸低声下气的赔笑脸,一看,人家老板就知道你干什么来着了——缺少气势。经常还没开口说三句,就被人拒绝。下一家,又是如此,我都简直要疯了。这小子抗击打能力倒强,人家不给他签单了,经常也赖着不走,天文地理,说东道西,反正就是乱扯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偶尔碰到个刚好也无聊的老板,陪着他瞎扯,给他倒上一杯茶水,他能和人扯到下班!最后实在不得不走,还要问上人家一句:我口才好吧?得到对方肯定答复之后,才满意而回。——所以,你还不能说他业务不行,他可是振振有词:我去过的公司,人家老板都说我口才好!”

老涂醒悟并发愤图强之后,开始早出晚归了。无奈天份实在不咋的,能力也摆在那里,那一段时间,业绩并没什么起色。

但谁能知道呢,原来咸鱼也真有翻身的时候。有天我刚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很多同事围着老涂,叫嚷着要他请客。老涂也一改平日垂头丧气神态,这天红光满面,一脸兴奋。一打听,才知道老涂今天牛逼大了——签了个封底!难怪群情激昂呢。

我们那本工商信息博览广告,最贵的就是封面,封底,其次是封二.封三。封面是八万,封底是五万。按公司给的二十五个点的提成来算,老涂签的这个封底,可得提成一万二千五!这在当年,真的是一笔很大收入了,难怪大伙儿都吵着叫他请客了。

老涂并不是吝啬之人,尽管还并没有拿到钱,但还是向财务部预支了几百块钱,请当时在办公室的吝几个搓了一顿,吃人嘴软,同事们都齐口夸赞老涂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是真人,也有的说他就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的卖古董的……当然,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他那个单子,怎么签的,纷纷叫他透露一下。

“——怎么签的?……告诉你们,我也忘了怎么签的,”  老涂喝了不少,舌头开始有些打结,“但我告诉你们吧,我和周老板一见面,就感觉…特有缘!我们聊了很多,那个周老板特别认同我说的话……,我说什么他都认同。他说生意不好做,同行竟争太大怎么怎么的,我就告诉他,生意兴隆与否,与人的运势周期是一致的……我说,周老板,否极泰来这句话,你听过吧?他点头。我就告诉他,人也好,事业也好,特别是在最低潮的时候,更不要轻易放弃,往往这个时候,转机就发生了……你们说,我说的对吧……就这样,我们聊了一上午,我喊他大哥,他叫我老弟,后来就给我签了个封底……”  老涂滔滔不绝。

大伙听得啧啧称奇,又敬了老涂一次。

转眼快到年底了,因为到了收帐的时间了,很多人都很高兴。忙碌了一年,终于到收获的时候了。我因为在下面一些地方也跑过不少单,那个时候,我基本没在公司,都是在下面各个县市忙着出差,等我的业务一完,回到省城总部,发现有点不对劲。老涂呢?怎么老涂不见了?

“他啊,开了,好几天前就被开了。”  在办公室,何小芳一面打字,一边不紧不慢回答我。

“怎么会被开呢?——他不是还有个封底等着收钱吗?”

“哎,你别提那个封底了——就是因为这事他才被开的——根本就没收到钱,一分钱都没收到。”

“到底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那公司倒闭了呗。”

 “倒闭了?那老板也没找到?也不认帐了哦?”

 “老板是找到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承认是他签的,也知道出书后来付钱的,但他说,当初那个业务员给他的承诺没有实现……”

承诺?老涂还做过什么承诺?”  我又吃了一惊。

“那老板说,生意不好,他都快想关门不做了,这时我们那个业务员找上门来,非要给他做个广告,还说反正现在也不要钱。然后又搬出周易啊风水学什么的,帮他算了一卦,最后告诉他,他下半年一定能翻身,如果不准的话,就不收钱……就这样,人家才签的。你说,哪个鬼能收到钱?”

原来这样,这样……

走出办公室,我心里好久都不能平静,心想老涂这近一年跑的业绩,实在是差劲。在这份没有底薪的工作里,糊口都难。如果不是压力太大,也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吧。虽然是咎由自取,但我还是对老涂心生怜悯,我基本能想像到,老涂离开公司的那一刻,和来时别无二致,肩背编织袋,茫然四顾,落魄而去。

转眼一年过去了,伙伴们又开始了新一牟的工作。关于老涂的话题,人们渐浙淡忘了,但有一天,人事部经理突然举着一封信对大家说,这封信是涂龙的,是×x大学寄来的,我估计是计兰写给他的,放这几天了,有谁知道他地址的吗,给他转去。

王经理挨个问了一遍,这才发现居然没一个人与老涂有联系了。就在王经理准备把它丢进垃圾桶的时候,被何小芳一把抢过来并撕开了……

“哎……你!”  王经理一脸无奈,只得任由何小芳了。

“哈哈,老涂的情书!不看太浪费了!”

何小芳把一张薄薄的纸从信封中抽出并展开,开始念道:

“涂大哥,你好!离开商信快半年了,现在才给你写这封信,请不要怪我。我估计你会有些生气,我之所以辞职时候没有告诉你,就是怕引起你不必要的误会——我要回校了,要准备论文答辩了。我曾告诉过你,我读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特别是关于唐朝到宋朝之间的这段诗词史,涂大哥,你给了我不少的知识点。我的论文过了,现在再对你说一声谢谢。在商信的那段日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因为有你,涂大哥的无私帮助,我的那段日子过得很有意义……最后要说的是,涂大哥,我知道你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但也不要对自己太刻薄,,,那天给你打了一份青椒炒肉与荷包蛋,看你吃的非常香,饭也多吃了很多……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的话,我一定再请你吃一次青椒炒肉和荷包蛋!祝,安好!计兰”。

众人听了,皆无言。

”这个死老涂。哎,当初还以为他泡妞天天请人家小姑娘吃饭,弄了半天,原来是人家小姑娘请他吃饭……幸好他走了,要不然……”何小芳一面说一面把信连从信封揉成一团,默默地扔向了垃圾筒,“幸好他走了!”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过老涂了。